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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鎏云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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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歌,月殿篆香微。
薄暮冷透古绛珠……
帝玉暗锁鸳鸯墓。
相思尘缄红罗帷。
斟玉斝,剔银朱。
檀板缓缓,箜篌淙淙,催金缕。
歌婉转,曲烂漫。——颜若夕《宋卷•青鸾帝玉》
‘绛珠古记’自唐开创以来,它的存在是神秘莫测且诡异的,人们知道人世间有这么个骨董店,可是对于它却总是摸不着边际,而唐朝几场政变,乃至五代十国,位居高者无不是想让其归为己有,但当他们想触及它的时候,它却莫名消失。
——北宋。东京御街。
沿着皇宫宣德门,经州桥和朱雀门直达外城南薰门。这御街长达十余里,宽二百步,平日虽是供皇帝御驾出入,显示尊严气派的主要街道,但却也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巷。
期间纵横交错的巷路里弄,飞檐悄然,两侧角楼对称而立,楼阁店铺经营各自的琅货,古玩字画,绸绫锦缎匹帛,风味干果甜点,一应俱全。临了夜,暗巷里舞榭阁楼的嫣红灯火更是映红了夜色,比起雁门边境的硝烟,这里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而绛珠古记,就静悄悄地开在这条繁华的东京御街的暗巷,没有喧哗,却无声无息地渗透每个角落。
初春的空气里依旧含着冰冷的气息,午后的阳光带着丝寒峭透过薄砂格子窗棂,稀疏地散落到玉酥阁的白玉地砖,锁成一镂镂空格浓影。熏香炉子里兽碳燃着的篆香似浸了薄水,拔尖地袅绕着细细的残烟。
光影划过的地方,呈放着琳琅满目的玉器,样式或古朴,或精致。淡光朦胧间各玉器的色泽更是多彩缤纷,或嫩白,或淡褐,或翠绿,又或浅阳绿、紫红,梅花绿等奢华绚丽的色彩零星点缀,觥筹交错,每一样晶莹剔透得让见者沉醉于其中。
更别提那些古玉器经了千百年岁月流传下来的靡丽而香艳的逸闻韵事,更是添了诡异与神秘。
从反复的霓裳广袖中探出一双酥白嫩滑的纤手,且飞快地在这些玉器间流转,口中细细清点着,“秦朝的云纹高足玉杯一只。”
“西汉双凤耳玉璧一块。夔龙纹玉环,镂空龙螭纹玉环,各一环。”
“玉骑马羽人一方。玉座屏一对。云纹玉觥一尊……”
侍弄之际,玉鸣音罄,清脆的清响犹如的一曲婉转轻快的乐曲。加上翡玉本就是镇定人心的良药,一时让人顿觉轻松而愈发有耐性,也不觉得清点的繁琐,反而乐趣悠然。
而纤指每触摸过一件玉器,旁边站着的着翠绿短裳,淡粉罗裙的丫头就急忙接过手,把这些高品玉器小心翼翼地摆放到印着“绛珠古记”四个金戳隶字的方长精致的锦绸缎匣子里。那锦缎上如糜如荼地绣着大朵艳丽的鸾尾花,衬着里头的苏黄绫缎更是高雅清贵。
而另一个在旁边站的女子,气质沉静稳重,一身轻薄的锦绫缎衣,让人忍不住寒蝉,初春的天气毕竟还是冻人的,而她的衣襟右上方绣着嫩白的白玉兰花,秀色斐然,可在她苍白的脸目下,却显得单薄。看着她手中的玉管狼毫笔稔熟地蘸了砚墨,飞速地在淡黄的梅花纸笺上记录着玉器名称、年代、件数,字迹娟秀端正,清楚,印证此人的细心,而这人是玉酥阁的阁主——玉漓,一个化为人形的玉精。专门管理玉酥阁,而她之下有两个名优丫头。玉罂、玉绡。而那翠绿短裳丫头正是其中之一丫头,玉绡。
那清点玉器的纤指突然一顿,眯起了细长的凤眼,携起其中一件闪灿灿的玉器,对着那薄衫女子冷冷地疑问道,“玉漓,这隋朝的镶金口玉杯,怎么就剩了六盏?不是应该有十盏?”
“禀青主子,上月十五,南沫少爷借去了六盏,说是朋友带了清欢酿非要配上这镶金口玉杯才能喝出那味,只是半月过去,东西到现在还没归还。”玉漓不急不缓地沉静答道,心里明了那清欢酿浸了古玉倍加清爽甜口,自从唐时认识南沫少爷,她就知道以他如此迷恋甜食的怪癖,谁也黏不过过他的软磨。
“又借?这些骨董都是些绝品货,要是弄出个闪失看他怎么赔。下次他还来借,记得就他跟算上的借用银额,一天五十两银子。另外要规定归还的明确日子以及时刻,逾期就让他加两倍赔偿。如果少了缺口,多了裂纹,就按市价的两倍让他买了去省事,如此看他还敢随意借用。”冷哧着,仿佛要把亏的都赚回来的模样,那小子每每借去的东西归还回来哪样不是成了赝货次品。
“是!青主子。”玉漓的嘴边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难怪南沫少爷每次借东西都要问清了主子什么时候清点这些名器,只是每月例行的繁琐清点,都是端看青主子的心情,这次青主子又心血来潮,临了阁里清点玉器,可真是不凑巧。一想到南沫少爷那可爱的小脸又要皱成苦瓜的可怜样,嘴角的弧度更加高扬起来。
青烟神色舒缓下来,只是垂首时看着那些熟悉的另外一半玉器,恍了恍神,眼里忽儿湿润起来,这些可都是唐朝的东西。自己穿梭了时空,在那个时光遇上了他,曾经一起经历了风雨,可恩爱的生活,转眼成了空,到如今却是显得有点缥缈……而这些骨董呢?只要保存得当,却依旧能随着岁月穿过时空,就算它曾经的主人是怎样的夜夜繁华,朝歌暮笑,又或是悲哀寂寞,更或是人情丑恶,血腥死亡……可它们依旧是冰冷的,没有谁、谁之分,哪怕流转了千万个主人,赋予它们的也许只有无尽的怨气。可是他呢?是否还会在这一世记起自己?
就连自己一想到那些久远的记忆,心里就像搁了块石头,硬邦邦,敲不碎,更生疼。青烟幽幽叹了一口气,拢回神,继续利落的盘点起来,只是这回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伤感,就连旁边站着的丫头都听出那些伤感。只是她们虽知道,却不敢多问,青主子总是淡漠与疏离的。耳里听着青主子那微涩的嗓音,犹如一道暗沉的伤疤,疼痛不在,可是伤痕依旧。
“这是唐朝经了李靖将军府上的镶金牛首翡翠杯,可惜如今只剩了一只,真不知是不是那武人一个火气摔的,当初那镶金口玉杯本是十二盏,就是经了他的手捏碎了两只。还有这刻花玉杯本是六只一套,那时兰若茶会让那些娇纵的官家女儿争风吃醋不小心碎了两只,如今就也只剩了四只,这数字可真不吉利。还有这口青玉执壶,那陆季茗可是成天带到东来,又带到西去,现在想不到还是流落到了我手中。”点点滴滴的记忆缅怀流淌,只是春光融融的午后反而让人觉得凄凉起来。
玉漓,玉绡两个人静静地不发一语,听着青主子如数家珍般把这些玉器的往来说个明白,玉漓本就是玉精,平常修炼的也不过是清心寡欲,她不懂那些缠绵爱情,更不懂痛彻心扉的感觉,她只能看着青主子伤感,寂寞的表情。
而玉绡本是战乱之下饥荒离散的孤女,被青主子所救而赐了姓名,来到这绛珠古记也不久,更是不懂那些故事与青主子有着什么关联,青主子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般近在眼前,却神秘,飘渺,而她怎么也触及不到。
青烟突然停顿下来噤了音,甚至涩着脸,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一天如此为爱伤情。想起他温暖轻浅的笑容,如春风吹开了满野的花朵。舞起折子扇时广袖如蝶翩然,行动间衣褶簌簌妖冶的能蛊惑人心。也许他是唯一由着她任性的人,默默守侯着她的人。
自己来了宋朝,不就是想再一次遇上他!只是金桃一直提醒自己时机未到,要不然自己贸然出现,只会又一次改变他的命运,这是自己最不想的结局,所以她一定要忍,可是人怎么能忍得住那入骨的相思?爱情果然是最没道理的东西。
嘴角泛着一抹淡淡的苦笑,双唇继续开阖着清点起来,如初般清晰、简单、明了——
“云龙纹玉葵口盘六碟。蟠龙玉镇纸一方。荷叶双龟玉佩一只。双凤纹玉佩一对。镶金玉镯一对。孔雀绿玉簪一镂……”自己手指最是敏感,这两样有细微的划痕,而光泽似乎过于黯淡。
“这对镶金玉镯,还有孔雀绿玉簪……该是养玉了。”尤其手中的孔雀绿玉簪在阳光下,色泽一片死寂,“对了……记得给汐苑阁提个醒,镶金玉镯要用白玉软膏,孔雀绿玉簪要先彻底退右,然后再用绿油润养。”
“是,青主子,昨日汐苑阁的汐萝已经拿了宗卷核对过,这两样正是在养玉之列。”这汐苑阁是绛珠古记保养骨董器皿的阁埔,对于古玉器何日养玉,清洗,抛光,亮油最是记录清楚。只是想不到青主子以一普通人对于玉器的习性如此了解,玉漓冷漠的眼里闪过一丝钦佩。
玉绡骨碌着水灵的双眼,虚心求问道,“青主子,为何这两样玉器要分别对待?我听说这玉忌油腻,为何还要用白玉软膏,绿油润养?”毕竟自己才入行不久,这骨董知识博大精深。
青烟看向玉绡浅笑起来, “你这丫头倒好学。”接着拿起一支镶金玉镯,指尖探上那玉镯分节之间的镶金虎头,轻扣开栓着的钉铆,对着玉绡说道,“瞧清楚了,这镶金玉镯的玉是白玉,而且这镶金之间又有细逢,断然不能用流质的绿油护养,那样容易把油脂渗透进去而造成‘色沁’,也就是容易使里面的玉成了‘封闭’玉,白玉软膏则不同,它不易流动,能避开细缝。而且白玉软膏用鲛油炼制而成的护油,可以润玉又护玉,不过如你所说玉是忌油腻的,所以我们这玉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热茶洗涤退油,然后再上油,润玉。”
“至于绿油么……”青烟嘴角一勾,媚然一笑,“自然跟白玉软膏功用相同,只是孔雀绿玉簪,为翡翠玉,色不同,如此而已,懂了吗?”
玉绡对着青主子那抹笑醉人的笑容,不禁薄红了脸,在神智朦胧间拼命点头。虽然对于“色沁”,还有什么‘封闭’玉不是很懂,可是自己以后一定认真学,就像青主子这样信手拈来。
青烟满意的颔首,继续清点一对精巧的形似鸳鸯流彩玉,“玉鸳鸯一对。”然后习惯性递给旁边的玉绡时,却听玉绡怯着声道,“……青主子,没有适合这玉鸳鸯的绸缎锦匣子。”
青烟豁得瞥向她,“怎么就没有适合?每次到了货,这缎锦盒子不是都让鎏云斋的夜卿特制!一直以来也没缺个什么。”青烟对于宋朝与唐朝的感觉,最大区别就是这宋朝手工制者分工更为精细,就如那夜卿的鎏云斋专司定做包装匣子,无论是绸缎的,木制的,还是金制又或是银玉琉璃,在他的巧手打造下——精致细巧,色彩艳丽,不易褪色,更不易腐化。不过这夜卿人却风流多情,好在也是注重原则的人。既然这生意当时他已承下,自然不会误事。
玉绡悄悄瞧了眼旁边一脸冷漠的玉漓,不自在的讷讷地道,“……夜卿公子好象喜欢上玉漓阁主……”而且一直缠着玉漓阁主,可惜阁主一直冷冷的,她们私下可是一直在猜测这夜卿公子何日能俘获芳心呢。
听了这话,青烟挑起秀眉,“是么?那又如何?”
“那个……夜卿公子说……”玉绡继续偷偷瞧了下继续冷着脸在那誊写的玉漓阁主,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可是看到青主子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命令,豁出去了,虽然自己也很崇敬阁主——
“那夜卿公子要玉漓阁主亲自去取那匣子。”玉绡一说完顿时松了口气,虽然心里有那么一丝对不住阁主,尤其自己身为名优丫头,最忌讳的就是嚼舌根,可是青主子的命令不能不从。
青烟瞥向玉漓,啧,竟然没一丝反应?在心里失望地一叹,难得自己好奇耶,毕竟自唐朝时金桃带这个玉精来的时候,她就一直这么冷漠,一板一眼,就像个谜一样。现在终于有诽闻了,可是她的表情未免也过于冷漠了吧?难道是因为玉的本性就是偏冷性的缘故吗?
于是故意露出不屑地话语,“就凭他那股子风流?人家玉漓好说歹说也是我们绛珠古记的头牌,他算哪个子?”不过那夜卿,好歹是个火热的人,说不定火遇上冰,就那么融化了也不一定,其实她一直觉得这玉酥阁过于冷清,就连那两个丫头现在也变得“沉静”起来。
而玉绡的额际暗自爬满黑线——头牌?那可是指青楼花娘呀,忍不住在心里同情起玉漓阁主,难道阁主的身价在青主子的眼里这么廉价吗?可怎么说玉漓阁主可是冰清玉洁的姑娘家,自从自己成了阁主的丫头后,从来不见阁主有什么不规矩的事。再说那夜卿公子,先不提他的手艺精湛,就连人也是英俊潇洒,更是东京出了名的风流才子,而且最重要的是家财万贯,可是众家女子心中的佳婿呢。
这时青烟却又抛出更冷的话,“玉绡。传我的话,这绛珠古记的骨董外匣子以后就定在其他家。”
“啊……可是……可是夜卿公子他……已经是最好的啊?”玉绡呆了呆低喃,迟疑地看着青主子,又求救般看向仍旧冷静如初的阁主。这要怎么办?毕竟这绛珠古记上下的骨董外匣子,一直全都交由鎏云斋特别定作,她知道青主子注重这外盒包装是有名的,总说名贵的东西要是没个好包装,那也是次等货,而夜卿公子制匣手艺在东京可是最顶尖了,难道青主子要砸了自己的名誉?
“我去取!”玉漓无奈的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玉质敲着墨砚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烟眉眼一敛,精光绽放,“不后悔?”
“不后悔!”玉漓坚定地回答,这样的坚定与她苍白的面容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那么——期待你的好消息!呵呵……”青烟兀自笑开来,也许她的绛珠古记很快又要多了一名大将呢。
夜卿是么?我可真期待看到你将如何让这个玉妖精动情,到底谁才是胜者呢?爱情……可是最玄的东西吧?
“是,青主子!”玉漓的眼中一片沉静,似乎这样的承诺对她根本没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