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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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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二天,盛家臣的人在一处肮脏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李西凡。
当外科大夫Ashley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了。 因为创伤面积大,情况复杂,手术进行了整整十四个小时,换了三个主刀大夫。疲惫地走出手术室,Ashley摘下口罩,擦擦额上汗水,满脑子想着应该如何应付濒危病人家属的询问。低着头走了几步,没有象平日那样被家属们团团围住,Ashley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夜灯还亮着,蓝色走廊里空空荡荡,除了远处推着病床的护士们,没有人在等待李西凡的消息。
到了第四天,无菌病房里的李西凡从昏迷中醒来。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仪器在发出低低的“哔哔”声,正往输液架上换血浆的护士袁梅第一个发现了病人的动静。在意外事故中遭逢眼盲的人往往都会变得特别脆弱,所以袁梅动作格外小心,她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病人没有被纱布裹着的半边面颊,一面温柔地说话。
“您醒了,李先生?”
全身裹在纱布里的西凡没有反应。
“您昏迷了好几天了,不过现在已经度过危险期,恭喜您。” 袁梅轻轻地说,希望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微笑的表情。
“……”
“安心躺着,我马上去叫大夫。”
袁梅起身要走,病床上传来了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
“盛……氏……怎么样?”
袁梅惊讶地回头:“盛氏?”
“盛……家臣。” 看不清面目的病人挣扎着询问。
“盛氏很好啊,昨天在电视上还看到他们董事长剪彩。”
“……。”
看病人没有声音了,袁梅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门口两个黑衣人还在,嬉笑着靠在椅子上聊天。这年轻病人是谁,盛氏的要人吗?可惜没有亲人只有保镖。
片刻,Ashley带着和善的职业微笑走进了病房。
特三床来的时候象个血葫芦,三个指甲没有了,眼睛被石灰粉重度灼伤,更不要说浑身折断的骨头和不断出血的胃部。没想到才四天各项指标就渐渐恢复正常,帮着他把小命捡了回来,大夫得意之余也不由感叹年轻人生命力的旺盛。
“李先生,能听到吗?”
病人嘴角动了动, Ashley把听诊器小心放在他胸前层层叠叠的纱布上。
“疼得厉害吗?如果能够坚持的话,咱们就不打止痛针。”
……
“能说话吗?”
病人努力张嘴。
“不要勉强,好好休息。”
“……大夫,” 纱布下男孩子干裂的嘴唇翕动, “我没有……钱……付……医药费。”
Ashley一愣,回头低声问袁梅:
“病人押金付了吗?”
护士点点头,柔声笑着安慰病人:
“李先生您不用担心,盛氏集团连将来整容和换眼膜的押金都付了,而且还预订了一年的特护病房。”
“……是……吗。”
病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个星期后之内,李西凡因为并发症又进出了两次手术室,当他再一次从麻醉中清醒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袁梅,自己可不可以见到盛氏的人。袁梅点点头说他们一直就在门外。
门把手拧动的声音,轻轻的说话声,然后是皮鞋囊囊的声音,李西凡在黑暗中不安地等待。
保镖走到床边,轻轻咳了一声。
“李先生。”
西凡听他不再叫少爷,知道关于自己,盛氏已经详细做了安排。
“怀……怀叔怎么样?”
“怀叔,哪个怀叔?” 保镖有点奇怪地问。
“……百合门的。”
“你说那个怀叔啊,他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被周涛给干掉了。”
西凡苍白的脸抽搐了一下,隔了半晌才又问:
“怎么……找到我的?……周涛呢?”
“星期六早晨董事长派人去岛上就发现您失踪了,怕您……这个,所以我们及时改变了计划,提前装船直接在泰国海面上交了货。董事长还通知了越方警察有人在走私,周涛误以为是我们的人,打死了六个警察,自己受了重伤也被抓进去了。百合门已经树倒猢狲散了,周涛,现在大概在西贡的同山监狱呢吧。”
“……哦。” 西凡嘴角勉强有点笑意。
没有了那些闪着灯的仪器,特护病房里非常安静,保镖低头看着李西凡,耐心地等着。即便知道这是个叛徒,保镖心里还是不无同情,人都被打成了这个样子,也不能算是对不起盛氏了,可叹帮里的兄弟们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
“我……可不可以……,” 西凡惴惴地说不下去。
“李先生?”
病人的声音很轻,保镖弯下腰去仔细地听。
“我可不可以……见见……董事长?”
“对不起,不可以。” 保镖干脆地说。
“……?”
“董事长说了,让您好好休息。”保镖又说。
从那天起,特护三床成了高级病区最安静的病人。
经历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手术,西凡渐渐好了起来。内脏的伤口在愈合,指甲在悄悄地长,腿骨只是出现裂缝,所以比肋骨和指骨恢复得都要快。
三月中旬的一天,Ashley 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病人脸上最后一层纱布。
李西凡靠坐在床头,不敢一次全部睁开眼睛,只能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适应突来的光线。
就象是遇到了一个古怪而明亮的大雾天,明明大夫和护士的声音近在咫尺,人却被仔细地藏在一片白茫茫的后面。这样,就算失明了吗,西凡一动不动地坐着。
去掉纱布,袁梅看到了一双清澈但有些茫然的眼睛,如果不是右脸上那道骇人的疤痕,特三床应该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我们先滴一点药水。” 袁梅柔声道。李西凡微微仰起脸来,黑色的瞳仁一动不动,连刺激的药水滴上去,都没有反应式的眨动。等袁梅不安地扶他躺下,李西凡才闭上了眼睛,不想再与大夫说话,他挣扎着背转过身去,却因为触动了腹部和指间的伤口,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因为只有对着光线,西凡才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所以他常常一动不动对着窗户坐着。 袁梅喜欢这个安静配合的病人,有时看他发呆太久就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安慰:
“李先生,等到了体能康复的阶段,您就可以做角膜移植手术了。”
“谢谢。” 西凡说。
“今天天气好,要不要做做行走练习?”
“嗯。”
用轮椅推着西凡来到庭院,把双拐递给西凡,袁梅扶着他慢慢在草地上走。
“春天了吗?” 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西凡问袁梅。
“是啊,越来越热了呢。”
就在春天快过完的时候,刚刚能丢下拐杖的西凡躲过了众人的视线,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听完两个值班保镖灰头土脸的汇报,顾章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太过责备。即便是瞎子,李西凡也是个聪明的瞎子,更何况保镖们早就厌烦了为个叛徒看门的工作,有心放走了他也说不定。
当顾章把这件事告诉给盛家臣的时候,家臣正为盛氏在大马投资的事情烦恼,听了顾章的话,家臣放下手里的资料,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皱皱眉头,淡淡地说:
“走了也好,留着,是个烦恼。”
盛家臣终于稳定了局面,半年之内,如愿以偿吞并了周涛的大部分产业,百合门一倒,再没有任何人能够与盛氏争锋,仗着以黑补白,盛氏的合法生意也更上层楼,在四下萧条、经济一片不景气的时候显得格外兴旺繁荣。
就在盛氏炙手可热的时候,盛家琳回香港来度假来了。
盛家琳已经多年不回香港了,直到现在百合门倒了,年迈的盛父才放心地让她回来过年。家琳正上大二,染了一头粉色的长发,是个没心没肺的时髦女郎。这天家臣要去澳门巡视盛氏新建的酒店,家琳便缠着一起去了,办完正事时间还早,被家琳吵得头疼的家臣只好带着她去购物。
就在那天下午,盛家臣在街头看见了一个人,长得很象李西凡。
当时家琳在细心地挑项链,周围店员们殷勤招待,很少进这种前卫首饰店的家臣无聊地站在玻璃窗前,抄着手看着喧哗的街区。
一个男孩儿坐在大街的对面。
那是一家关门代售的超市,巨大的玻璃橱窗上封着白纸,有点儿剥落的墙皮灰沉沉的,男孩子靠墙跪坐在阴影里,茫然地看着大街,不一会儿,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经过时丢了一个硬币在他面前的帽子里,男孩子直了直腰动了一下嘴唇。
那个男孩子头发很长,浑身脏兮兮的,正是严冬,他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深灰色破毛衣,人瘦得干柴一样,脸形和眉眼都有点象西凡,但是一道陌生的长长伤疤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眼睛也呆呆地没有西凡的神采。
凝眉半日,家臣决定走过去看个明白,才要推门家琳就从后面赶了上来。挽住了家臣的胳膊,家琳笑着问自己手里的骷髅钻戒好不好看。家臣低头打量笑着说好,家琳说那就包上吧,哥你去刷卡。
家臣和家琳出门上车,后座上堆满了家琳的小东西,家臣摇摇头坐到司机旁边。前面红绿灯,司机打了一个U turn回来,闹市人多,车行缓缓,暗色玻璃无声滑下,家臣再次凝神往外看。
那个男孩子扶着墙正慢慢地站起身来,佝偻着腰,他抬起头,似乎在张望什么,车子滑过距他数米之遥的瞬间,那脏兮兮的脸几乎正对着家臣,让家臣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不过他马上又失望了,那不是西凡,因为那男孩子面无表情地扫过了家臣的脸,抬眼看向了不知哪里的远处。家臣有些失望地摇上窗户,后视镜里,男孩子摇摇晃晃地弯下腰去收拾自己的帽子。
第二天,在董事长办公室里见到顾章的时候,家臣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提起了昨天的事。
“那个男孩子的脸长得很象西凡,要不是他不认得我,我真的要上前打招呼了。”
“说不定他真的是李西凡。西凡眼睛瞎了,认不得你也是正常。” 顾章说。
“你说什么,李西凡的眼睛瞎了?” 转动的打火机停了停。
“当时打算给他做角膜移植手术的,但是他自己走了,所以我想他应该是瞎了。”
盛家臣皱着眉头不说话。
“对,他还破了相。” 顾章说。
家臣抬起头。
“脸上留了一道很长的伤疤是吗?”
“嗯。”
“看来,我昨天见到的就是他了。” 家臣停了一会儿才说:“顾章,派个人去澳门,到Verse金店附近去找找看,如果找到了西凡,把他带回来好好安顿,毕竟曾经是我的人。”
“是。” 走到门口顾章又回过头来问道:“若是李西凡不肯回来呢?”
“那就算了”
盛家臣的人没有找到西凡,因为隔天李西凡就离开了澳门。那天夜里天气骤然转冷,西凡实在熬不住,从栖身的水泥管子里爬了出来,摸索到了一辆盖着帆布的卡车就爬上去躲风,等到天亮醒来时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卡车却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
虽然当时得到了及时的治疗,西凡的身体还是彻底地垮了,每到阴雨天气骨头象被拆散了一样,疼得直不起腰来,连走到街上乞讨的力气都没有。可惜香港的天偏偏那么潮,西凡就想应该到北方去,可是想了很久也没能下这个决心。
“单行线” 是个酒吧的名字,老板是豪哥。
每天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豪哥才摇摇晃晃地沿着福安路往店里走,酒吧离公寓不过两个街区,七八年来每天走这么两趟,豪哥渐渐地把这一片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拐上海东路,豪哥又看见了瞎子。
那疤脸瞎子是几个月前来这儿的,每天都缩在同一个地方呆呆等着行人施舍,不知道瞎子一天能要到多少,不过他呆在这个,恐怕还要交铜生那帮混混儿保护费。日子久了,豪哥还发现那瞎子经常拿着一个纸板比划来比划去,就有些好奇,每次经过他身边时都看一眼,可总没搞明白他在干什么。
今天瞎子没有像平时那样靠墙坐着,好像不太舒服,蜷缩着身子躺在冰冷的地上,正是冬天呢,不凉吗。豪哥经过他的身边,过去几步又站住了,没办法,自己当年就是个流浪儿,现在看见瞎子就忍不住想起水泥管子里睡觉的日子。
走过去打量,瞎子脸色清白,死了一样安静。不会是死了吧,豪哥伸脚捅了捅他的肩膀。瞎子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手臂抬起来,护住头部。
豪哥愣了愣,蹲下身子:“唉,伙计,怎么了?”
瞎子慢慢放下胳膊,茫然睁开眼睛。
“是……没吃饭饿的?” 豪哥问。
瞎子点了点头,慢慢从地上支起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豪哥看了一会儿,又问:
“去我那儿吃点儿?不远,就前面。”
瞎子愣了一下,点点头。豪哥站起身等他,看着瞎子摸索着把帽子装进书包,又宝贝一般收拾起地上的纸板。
“这边。”
豪哥在前面放慢脚步,不时扭头等着。
瞎子走路姿势很奇怪,伸直了胳膊摸着墙根,却又很少真正碰到墙壁。豪哥想想才明白,瞎子是怕摸到别人家的门,此外离墙远一点也可以避免撞上台阶。
“为什么不找个小棍子?”
“被他们拿走了。” 瞎子微笑着回答,看来他真的是饿坏了,说话有气无力,走路也摇摇晃晃。
豪哥叹口气,走过去抓住了他胳膊,瞎子往外一挣又马上停住了,默默让人拉着走。豪哥走得不快,可是瞎子跟得却非常吃力。
“阿齐,给门口那瞎子找点吃的?” 豪哥进了店大喊。
“啊呦,豪哥领的谁啊?你弟弟啊!”
“去你他妈的,快点。” 豪哥骂,阿齐拿了东西笑着出去了。
“豪哥! 你快来,他好像死啦!!” 阿齐突然在门外叫。
“放屁,刚刚还好好的。” 豪哥连忙出去,人要是死在自己店前那可不怎么样。
看见瞎子伏在台阶上一动不动,豪哥也吓了一跳,揪住破烂的衣服把人翻过来。瞎子紧闭着眼睛,脸色发青,额头上密密的全是汗水。
“哎,你没病吧?” 豪哥大手拍拍他的脸问。
瞎子躺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睁开眼睛,慢慢用双肘支起上身,摇了摇头低声道:
“对不起,今天……是……阴天才……,是老……毛病。”
看他支撑着坐起来接过阿齐手里的东西,豪哥这才放心地点颗烟,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
十来岁在街上混的时候,豪哥最大的梦想是有一身象样的衣服,怎么都比这吃不上饭的瞎子强。豪哥吐口烟圈,扭头看看瞎子,他吃完了一块面包,正摸索着把剩下的用帽子裹起来。
“阿齐,再拿俩面包过来,带馅儿的那种!”
瞎子抽动嘴角,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看着他脸上刀疤蠕动,豪哥心里一寒,掉过眼睛,伸手拿过瞎子旁边的白色纸板。
“这是什么?” 纸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洞,豪哥对着天光好奇地看,“是盲文吗?”
瞎子不说话。
豪哥看了半天,脸上渐渐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是乐谱?”
瞎子拿起书包,低声说:
“大哥,我该走了。”
“借我看一下行吗?”
瞎子没动。豪哥不理他,转身进了酒吧。
“阿齐, Michael来了没有?”
“来了,后面打盹儿呢。”
Michael 是酒吧的琴师,长发披肩,到了晚上也带墨镜,生活乱七八糟但是很敬业。
不一会儿,Michael 睡眼朦胧地被揪到酒吧台前,和豪哥一起对着那张扎满了针眼儿的纸板发呆。透着灯光的小洞整齐地排列着形成了奇特的形状,有的象字,有的则是弯曲的符号。
“这是什么鬼东西?要我看我怎么知道,莫名其……,你,你等等,这他妈的,好象是……是谱子!!”
Michael 挠挠头, “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谱子呢。”
“能弹吗?试试。”
Michael 到台子上去拿自己的吉他。
“阿豪你别乱动,举好了,要正对着灯光我才能看清楚。”
努力地辨认着,柔和的音符从Michael指下试探地弹出,豪哥仔细地听。
酒吧门口,台阶上的瞎子惊讶地抬起了头。
终于,流水般的弦声戛然而止,过了片刻,豪哥拿着纸板走到门口。瞎子有些不安地盯着脚步的方向,豪哥在他旁边慢慢蹲下身子。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
看他脸上手上可怕的痕迹,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
“怎么了,不能说?”
“我叫……李西凡。”
自从那天在街上看到西凡以后,家臣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开车的时候看到街边的乞儿,不由自主就会多扫两眼。但后来顾章回报说手下搜遍了香港、澳门乃至广州一带的街头,都没有到那个貌似西凡的乞儿,家臣也只好算了。
四月里的一天,中午时分,家臣约了人去外面吃饭,从公司一出来,就看到小广场上有好多人在围观,鬼使神差地,家臣走过去看。人群里是一条刚刚被车撞死的小狗,黄黄的毛被下面流出来的鲜血弄脏了,乱乱地纠结着,一个小女孩子不敢抱它又不舍得走,坐在地上,正哭得泪眼婆娑。家臣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街上,默默看着皇后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很久动弹不得。保镖跟过来说董事长车来了,家臣却说先不走了我们回公司。
顾章对西凡一直耿耿于怀,让他去找人多半还是会敷衍了事,那天回到办公室,家臣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西凡十七岁时的照片,让新来的秘书麦林直接找来了信息部的负责人。
家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找李西凡,于公于私,都没有理由。
大约在一年以后,信息部的人告诉盛家臣,在九龙的一家酒吧里找到了一个叫李西凡的歌手,是一个脸上有疤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