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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洪莲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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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岩信先去问管家,父亲是怎麽与洪莲儿认识的,人说是在一处酒楼附近,便去了。
掌柜的听说是李家的三少爷来,连忙招呼,听他问起洪莲儿,便说:「这名字没听过,不过听着样子,三爷说得可是早先在我们这儿卖艺的红儿?她原是杂技班子的人,和班主签有长约,令尊那回见过她後,就替她付清了解约的钱……红儿是班里的台柱,班主舍了她,那真是生生挖了一块心头肉似地,只是令尊提了现银来,白花花的银子在前,那什麽……三爷莫笑小人见识浅,那银子呀,就是用看的也看瞎了小人的狗眼,只恨自己没能生个女儿如红儿那般漂亮.......哎呀,您瞧小人说这什麽呢……喔!说那班主呢,那班主见了银子比见了亲妈还亲,再怎麽肉疼,也只能让红儿跟了令尊去了。」
「红儿是哪里人?还有亲人没有?」李岩信问,他此时才想起自己没问过红儿他们的来历,印象中红儿父女的口音隐隐像是西北人,但是因为走南闯北的,似乎哪里的口音都有一些。
掌柜的想了一阵,搓着手说:「这可说不准了。」
「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个父亲?」李岩信描述着红儿爹的模样,又想起盘丫儿的未婚夫或许也跟她们在一起,於是又稍微说了一下张七坎的样子,掌柜的却说班子里肯定有男人,只是看不出来谁跟红儿过从较密。
李岩信见问得差不多了,便辞出来,因为掌柜的说那个杂耍班子在红儿离开之後就散了,似乎有些人还留在城里加入其他的班子,所以他便在城中的杂耍班子中打听红儿,只是没有人知道她的事情。
李岩信在城里寻了一整天,十分疲倦,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了些东西丶随便喝了几口酒,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他正要回到自己住的三院里,却见小厮跑过来:「三爷,老爷说你回来了就去上房一趟。」
上房就是李家的後堂,是李老爷的地方,李岩信点了点头,转身而去,进了後堂,在外头说了一声:「老爷,您叫我?」
「老三吗?进来。」李老爷在里面说,李岩信挑帘入内,只见父亲用小银匙吃着一碗百合银耳羹,他静待父亲吃完丶从婢女手上拿过手巾奉上,李老爷抬了抬眼皮看他一眼:「我後半晌就说要找你,下人没说?」
「是儿子出去了,路上见了几个朋友,随便找了个地方吃酒,闹到刚才才回来。」李岩信说,他平常吃饭并不爱配酒,但是他如果出去都要喝几杯,这样如果父亲问起,才证明他有正常的交际生活丶是个世家子弟,因为父亲无法理解他带着弓箭出去丶却只射靶子便是自娱自乐的行为,对於文官出身的父亲而言,武艺毫无用处。
果然,李老爷闻见他身上的酒味,毫不计较他出去鬼混了半天才回家,只问是谁付的帐,听说是他付了,便很满意,所以只是挑了挑花白的寿眉,淡淡地说:「你两个哥哥虽然都捐了功名,却都不愿意出仕,你呢?」
「儿子从前想做学官,只是如今时局乱成这个样子,想再看看。」李岩信说,他与哥哥们不同,他想做专门主持考试与各地学校的学官,原因不只是他喜欢读书,更是因为大燕官员的任所必须避开原籍丶以免图利家人,如此,只要他一日当官,就一日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回来。
父虽不父,子却不能不子,天地纲常如天罗地网般束缚着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出仕为官,以忠君为名逃避晨昏定省的孝道,是他们唯一正当的理由。
当然,也有别的方式可以离家,像是要求分家或者来个卷包会,要不就是在外面另立外宅,可是那都不是什麽好名声,他打心里看不起这样的人,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人。
忠孝节义,是他最早学会的四个字,甚至在他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时,就已经学会了。
忠,是一个臣子以君为自己的中心,一生不事二主。
孝,是一个儿子一肩担着土地丶象徵着祖业,一世以荣耀家门为念。
节,是一个人以原则约束自己,如竹上之节使竹能直挺挺地往上生长。
义,是一个人本着如羊一般的善良丶为善良的事甘愿牺牲自己。
教他这四个字的人是这样说的.......李岩信在很多年後才知道这四个字原来在他的生活中竟然不存在。
李老爷并没有理会儿子此时的小心思,他用小银匙轻轻刮着碗底,看不出赞同与否,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是吗?学官?庙堂之上,有几个宰相是学官出身?」
「就我朝而言,没有。」李岩信说,他已经知道了父亲的态度,但是他只是平静地回答:「但是,那也得看看儿子当官之後,这个『我朝』还在不在了。」
这是大逆之语,这不是一辈子谨慎的相国会喜欢的话,但是李岩信并不想跟父亲争论太久,他是故意地想让父亲生气之後把他赶走,可是李老爷显然不吃这套,他把碗推开,用手梳理着胡子,似笑不笑地说:「国将不国,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要垮,可是垮了之後还会有人起来,届时,你想怎麽办?」
「儿子只是一个举人,玉座上是谁,可不是儿子能管的,老爷问儿子想怎麽办?儿子也不知道。」李岩信说。
李老爷今天似乎格外有耐心,竟然不骂李岩信胸无大志,反而要他坐下,自己拿了两柄湘妃竹扇丶递了一柄给李岩信,一边扇着风,一边凉凉地说:「做人跟做官一样,至好的时候,就得想着至坏的时候,真到了谷底,又得想着好的时候,这是《易经》的道理。如今大燕是收拾不了的,若是以资质来看,兴王比先帝勤勉聪明,可是他高傲又多疑,做盛世守成之主有馀,在这乱世之中要想中兴帝业,就是另一回事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眼看着巢就要掀了,我们这麽大的家业,不能没有打算。」
「老爷是中州首富丶一呼百应,真到那时候,看谁最有实力就投靠他得了。」李岩信说,他嘴上虽然这麽说,心里却对父亲如今的打算感到鄙夷与可耻。
「你说的不错。」李老爷哈哈大笑,却没有笑的意思,他用竹扇拍了拍李岩信的背:「可这不是为父要的。」
「老爷想要什麽?」李岩信小心地套着父亲的话,他像是若无其事地抚着扇骨暗想,如果你不是我的父亲就好了……
身居相国之位整整十年,这个国家的覆亡,难道与你无关吗?只因家大业大丶可以傍恃,难道在将来的新朝还想再接着衣紫腰金吗?你身为士人的气节何在?你身为前任相国的责任何在?李岩信恨恨地想。
「我是一只脚跨进棺材里的人了,一切都看过了,我还要什麽?」李老爷像是十分感叹地说,但是李岩信并不相信,他心想,你若是真的淡泊了,就不会活到这把年纪还这样豪奢。李老爷慢悠悠地扇着凉,胡须微微地飘起,他看着外面,很轻却很清晰地说:「我做个刘太公便是了。」
刘太公,便是两千年前一位开国君主的父亲,李岩信当然知道这个典故背後的意思,他忍不住说:「那刘太公一世劳苦,就是死前享过几年清福,怎比得上老爷如今的日子?您如今过的比皇上也不差。」
话刚出口,李岩信就知自己说错了话,若在平时,他这般放肆,李老爷早就一巴掌打了过来,但是李老爷却只是用扇子敲着手心,半晌才平静地说:「若说我为官多年学了什麽,就是一件事:在这世上没什麽不可能的,只有狠不狠得下心。你们哥仨个,老大老二都是软骨头,像你们的娘,唯独你,或许还成。」
听到母亲,李岩信咬了咬牙,他的外祖父也是宰相,只有一个女儿,因此他父亲便自愿入赘相府,随後在岳父的帮助下平步青云。
他母亲虽是相府千金,但是自幼养在深闺,十分害羞丶没有主见,万事都由着丈夫,一开始也还算相敬如宾,随着他父亲的官越做越大,在外头养的小妾也瞒不住了,索性娶进府来,说好了小妾绝不准怀孕,得到了他外祖父的允许。
如此一来,他母亲连最後的靠山都没了,既不能挡住小妾们争宠丶也不能控制相府的大权,唯一的寄托,便在儿子们身上。
李岩信是幼子,最受母亲疼爱,也最清楚母亲的痛苦与挣扎,或许因此,他也最无法原谅父亲在母亲晚年对她的疏忽与轻视。
「儿子自幼养在太太身边,若说谁像她,那绝不是大哥二哥,老爷要寄望儿子当大官,或许哪天儿子也娶个相国千金就有可能,可是要寄望儿子成大事,那真是缘木求鱼了。」李岩信脸上像是说笑,心中却是恨极。
李老爷对儿子的讥讽只是一笑,把扇子丢在桌上,身子往後一躺,双手架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平静地说:「要论成事,你甚至比不上莲儿一个脚趾,她今天对毫无怨恨的人能下得了手,你却连我这个欺辱你母亲一世的仇人都不敢拍个桌子,你说你像你母亲,那倒也是。」
李岩信脸上微微一跳,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父亲,李老爷努了努嘴,一挥手说:「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