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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中州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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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李岩信一如往常地起身梳洗,只是昨天晚上的事萦在心中,久久不散。
他来到前堂,兄嫂与他道喜,他一一谢了,坐在最末。
随後李老爷进来,身後竟然跟着昨天的那个少女,她换了一身藕紫衫裙丶脚下一双嫩黄绣鞋,李岩信有点好笑地看着嫂子们直瞪着她那双鞋子看,原来鞋下装了漆跟,让脚看起来小一些。
「是江南来的鞋跟……」大奶奶低声地说。
二奶奶咬着牙,很轻很轻地说:「一副足要二两银子……我都没舍得用……」
即使是李家这样的人家,给少夫人们的月例银子也不过一人一月五两,听起来不多,但是在外头,二两银子就足够养活一家七八口人。
少女毫不在乎地踩着那双鞋,看也不看其他人,径自来到上座,坐在李老爷身边。
众人不太甘愿地请过安,李老爷便说:「昨天有些事儿还没说完,报喜的就来了,今儿大家都在,正好把事一并说了。我毕竟不是少年郎成亲,大张旗鼓的不适当,所以央了城南徐老爷做媒,也不迎娶,就自家关起门来摆个堂会丶唱个戏,吃吃喝喝也就是了。我让人看了日子,後天还行,也不劳你们什麽,就打叠好肚肠吃酒,过了堂丶行个礼就是了……老大,你们都大了,我也不勉强你们,男的做揖丶女的万福就是,她也给你们还礼,磕头的事让孩子们去罢,就这样。」
做揖与万福算是平辈之礼,李老爷这麽做,自觉得很给儿子媳妇面子,但是站在李家三兄弟椅子後面的大奶奶丶二奶奶,在心里恨得咬牙,她们都是千金小姐,给这个平白出现的小女子做个万福,这口气怎麽也吞不下去。
大奶奶偷偷顶了顶大爷丶二奶奶也悄悄地扯了扯二爷,只是这兄弟俩谁也没有反应,大奶奶一边暗骂丈夫没出息,一面给二奶奶使眼色,於是二奶奶翘起左手养了三吋的小指甲,用力地往李岩信後腰上一戳。
「嘶……」李岩信身子往前一拱,他回头去瞪二奶奶,却见两个嫂子没事人似地眼观鼻丶鼻观心,而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看来。
「老三,你想说什麽?」李老爷冷冷地说,耷拉着眼皮拿起旁边的三才碗,嘶溜溜地吸了一口,响亮的声音尖锐而冰冷,他将碗盖磕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听起来是上好的官窑瓷器:「想说什麽就说,我听着呢。」
李岩信抚了抚後腰,他小的时候曾经相信过父亲的话,所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换来的却是关柴房『败火』三天的惩罚,於是他学会了父亲要他学的事──永远别说出心里话丶哪怕是亲生的父亲也一样。
所以他陪着笑,像是很诚恳地说:「老爷有人照料,做儿子的巴还巴不得,我想说的只是……不知道这位新太太的名讳是?」
李老爷一笑,看了那个少女一眼:「老糊涂了,说了半天还没说妳的名字呢。」
「因为除了老爷,没有人能叫我的名字呀。」少女笑吟吟地说。
李岩信微微挑眉,心想,这话一出,叫屏风後的姬妾们怎能不恨?但是李老爷的话却让他也笑不出来:「她娘家姓洪,叫莲儿,她说的不错,往後,你们横竖只能称太太,若是听见了别的,她要怎麽处置,我是不管的。」
屏风後面一阵骚动,李岩信心中也不平静,他看了洪莲儿一眼,当初他并没有问红儿原本的姓名,可是这位新太太的名字,与红儿的相似度太高,她的出身丶没有缠足也与红儿一样,昨天又发生了那个疑似红儿的女子出现的事,不得不让他往红儿身上想。
可是,若她真是红儿,既然记得他,又为什麽不来找他?反而做了他父亲的续弦?
李岩信半信半疑,望向洪莲儿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却见她微仰着脸看着他父亲,半是无邪丶半是妖媚,这会是当初的红儿吗?那个哭着说自己虽穷却不贱丶极有志气的小姑娘?李岩信不敢相信。
此时,姬妾们从屏风後走出来,为首的是容姨娘,自太太去世後最是得宠,一直像是半个太太似的,她颤危危地扶着丫头来到堂前,跪在李老爷脚前,梨花带泪一般,用一口爽脆明亮的京城口音说:「老爷,您纳多少妾,奴婢都不敢拦,可是这正太太不是普通的事,您若娶个名门闺秀,太太叫奴婢站着死丶奴婢不敢坐着,如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片子忽巴拉地要做正太太?老爷,您得顾惜着自个儿的名声不是?」
容姨娘说完,其他几个得宠的姬妾也跟着说了些大同小异的话,大奶奶丶二奶奶虽不说话,但心里却是无比快意。
倒是李家三兄弟心里打鼓,李老爷却只是淡淡一笑,看了洪莲儿一眼:「莲儿,人家嫌妳呢,妳怎麽说?」
「老爷让我做丫头丶我就做丫头,做姨娘就做姨娘,如今老爷要我做太太,我就做太太……」洪莲儿的笑容灿如春花,但是看在李岩信眼里,却像落进颈背的冰霜那样令人发寒:「我只听老爷的,旁的人,不都是奴才吗?只有主子嫌奴才丶哪有奴才嫌主的呢?再说了,咱说这事,也不是同她们商量不是?」
容姨娘等人的脸色发青,只见李老爷伸手把洪莲儿头上的一根簪子扶正,冷淡地说:「虽是露水丶也有姻缘,我向来不亏待女人,妳们房头里的东西我一样也不收回,都带走,今天就离府去罢。」
大家都知道,老爷在人的去留上,向来说一不二,此话一出,堂中鸦雀无声,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叫起来:「老爷!」丶「老爷您不能这样呀!」丶「老爷!是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姨娘们哭喊着,把一座大堂扰得像舍粥棚一样吵闹,倒还是容姨娘机警,她拖着一双极小的小脚,爬到洪莲儿脚前,磕着头说:「太太丶太太!都是奴婢错了,求太太开恩,容奴婢在府里待着,给太太做丫头也成,太太!求太太开恩。」
李老爷不发一语,似乎是想看洪莲儿会怎麽处置,只见她一笑,既不问老爷丶也不问少爷们,反而看向屏风後的姬妾:「姊姊比我年长,妳们说,该留吗?」
姬妾们一阵无声的骚动,随後,不同的意见都出现了。
「太太仁慈,就留下她们效力吧。」丶「太太大喜的日子,别叫她们搅了,放过就算了。」丶「留着是後患,怀恨在心,往後不定出什麽夭蛾子!」……
洪莲儿一边听着,随後对李老爷说:「老爷,这能由我处置吗?」
「妳过两日就是太太,自然由妳处置了。」李老爷说。
洪莲儿微笑,让留与不留的分成两派,随後叫进家丁,平静地说:「把跪着的这些,和左边那群说不留的,这就送到染坊去,交给老妈子严加看管。管饭管穿管住不给工钱,安生做满一年,给工钱一半,五年之内不惹是生非,才许给足薪。」
染坊是李家在城外的产业,一般的姬妾不会特别留心,但是洪莲儿却把女人们打发去,显然她对李家的产业已然熟悉。她浑然不顾哭叫咒骂的女人们,微笑着看着她们被家丁扯走。
李家三兄弟与两个媳妇都惊讶地望着洪莲儿,唯有李老爷像是不意外,李岩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女子的狠毒不在他父亲之下。
姬妾们的私房虽然有多有少,但是出去买间小房子丶做点小生意度日都没问题,她却连这些东西都不让她们带走。留下来的姬妾,全是些胆小怕事的人,想保全自己,所以不敢去随容姨娘挑事,见出头鸟出了事,又不敢随着落井下石,一片树叶落下都怕砸头,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碍着她…….李岩信警戒地看着洪莲儿,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堂中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的姬妾,洪莲儿对李老爷说:「老爷,过几天,我们再去挑些新的姑娘回来,给我作伴,好不好?」
她说的那样天真,好像这些活生生的女子不过是她手中的布娃娃,但是李老爷却大笑起来:「好!好!妳要多少,我都买给妳!哎呀……莲儿啊莲儿,妳若是早生个三十年,省了我多少心事。」
「肯定是三十年前,老爷曾经不要莲儿,我这才又转了一世来呢。」洪莲儿笑着说,拍了拍裙摆起身说:「老爷,我们不是还要去城南见见徐老爷丶徐太太吗?这就走吧,再耽搁可要晚了。」
於是,洪莲儿一阵风似地把李老爷给搓弄走了,留下堂中呆若木鸡的女人们与李家三兄弟。
大爷被这个凭空出现的厉害女人吓得脸色发白,他抖抖索索地对大奶奶说:「还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丶好欺负……说顶着不让就能吓退她,妳瞅瞅,还好我们今天没吭声,要不送去染坊的敢情是我们哥儿仨。」
大奶奶六神无主,半天答不出话来,二奶奶握着丈夫的肩膀,也是吓得浑身筛糠似地发抖,二爷抖着手喝了口茶,回头问李岩信:「三弟,你看这怎麽办?」
「能怎麽办?」李岩信苦笑,他看着大爷二爷,摊了摊手:「仨爷们,不如一个娘儿们。」
说完,他率先起身离开大堂,他必须探听清楚洪莲儿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