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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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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张师傅却不这么觉得,他看着两个徒弟从孩子长成了少年,已然尽得他的真传,他再也教不了他们什么了。
张师傅在犹豫着要不要让这两个孩子出师。
再过几天,就是阿龙和小姜拜师满八年的日子了。小姜去酒窖里拿了张师傅新得的好酒,藏在了榆树枝间,就等着晚上到了巡夜的时候,祭一祭阿龙的酒虫。
果然,才交过班,阿龙已经急不可耐地拿了一对酒杯出来,在小姜面前晃来晃去:“不是说师父新得了酒吗?在哪?在哪?”
小姜笑道:“你急什么?这酒还会少了你的?”说罢,他转身上了榆树,就着月色一阵摸索,摸出一瓶酒来。阿龙在树下瞧见了,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
他们爬上屋顶,喝酒赏月。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赏什么月,只不过兄弟在侧,夜色怡人罢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出师以后。阿龙问小姜:“若你出师,你要做什么去?”
小姜一张脸皱成苦瓜:“这我怎么知道?从来没想过。”阿龙有些恨铁不成钢,教训道:“你呀,从来都不把这些事放心上!”
小姜反倒笑了:“你不是都打算好了?大不了,我跟着你便是了。”阿龙也笑了,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跟着我,别喊苦!”
小姜深觉自己上了阿龙的当,好奇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参军,建功立业!”
说这话时,阿龙的眼里满是憧憬,仿佛光明的前程就在眼前,小姜却是一脸的苦大仇深,军旅可比武馆的日子难受多了,可想着这是阿龙的决定,自己能跟着他便也足够了。
他们继续喝酒,直到一壶酒都喝完了,才趁着微醺,跳下屋顶,开始巡夜。
第二日,武馆里来了一个人,一身戎装,满脸杀伐之气。他是来见张师傅的。张师傅和那人谈了一个时辰才出来,就喊了自己的徒弟们在大堂列队站好。
张师傅抽着烟,脸上的神情隐在一片烟雾缭绕之后,直到一袋烟都快抽完了,他才说道:“这位是太湖水师的楚参军,他是来我们武馆招募新兵的。”话音才落,武馆里就炸了锅。
小姜打了个哈欠,阿龙却已是兴奋得站不住了。
张师傅拿烟锅敲了敲桌角,大堂立时安静下来。
张师傅唤了阿龙出列:“你跟着楚参军走吧,本来是应该摆香案的,不过时间紧迫,能免就免了,你磕三个头,算是出师了吧。”
阿龙惊喜得差点跳出列队来,赶忙跪下,庄重无比地磕了三个头。
小姜却急了:“师父,那我呢?我也要出师,我也要参军!”
张师傅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阿龙一边为小姜说情:“师父,我们是同一天入门的,出师也该是一起。”一边还冲着他使眼色。
小姜慌忙跪下,正要磕头,就被张师傅喝止:“你磕了也没用,你要再过一年,才能出师。”“一年!”阿龙和小姜惊呼,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其中变故谁能猜得到?
楚参军笑道:“现在还不需要水战,不过是先训练着,一年时间还是要的。”
阿龙看了小姜一眼,颇有些无奈地劝道:“小四,要不,等一年,你再来?”小姜气节,怒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阿龙想拦,却是拦不住。
张师傅又点上了烟,慢悠悠地吸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楚参军带了七八个人走了。阿龙知道小姜躲在榆树上,他一有心事就跑榆树上躲着,这早就是他的习惯了。阿龙在树下徘徊了很久,才对小姜说道:“小四,我走了,我在太湖等你,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你是知道的。你,好好练功,知道么?”
榆树上没有声音,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在。
阿龙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
连着三天,小姜都没出现。
张师傅也不去管,只管让徒子徒孙们好好练功。
第四天,小姜终于出现了。素日挂在嘴边的笑容不见了,眼里却多了一丝冷,管教起师侄来,越发得狠。
曾经面若桃花的风流少年,此时俨然是个大人了。
阿龙不在,小姜像失了偶的狼,冷冷地看待周遭的一切,全身散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不再打架,曾经被他教训过的人见到他只会远远地躲开,谁都知道他下手狠,没有了阿龙,打死了人,多不划算?
晨昏定省,他做的比阿龙还准时,练功也更勤快,只有巡夜的时候,会偷出一瓶酒,两个杯子,一个人在屋顶上,默默地喝着。
一年时间,比他们在一起的八年过得还要漫长,小姜点着日子,每隔三天,阿龙便有信到了。
阿龙每日训练辛苦,可写起信来,却是洋洋洒洒一大篇,事无巨细,连早中晚三餐吃的什么,都要一一写清楚。小姜只有在看信的时候才会笑一笑。看完了就小心地把信收藏起来,放在木匣子里,半年时间,这匣子便已放满了。
秋天的时候,太湖水师开赴黄河战场,阿龙的信就来得慢了。小姜就每日守在驿站门口,看着驿员一一分拣信件,然后问一句:“可有我的信么?”
阿龙的信,一个月才见到一次,等到第三个月上,县城的邸报倒是先到了。
邸报上说,太湖水师中了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小姜看着那张贴在驿站门口告示牌上的邸报,愣得说不出话来。
全军覆没?这怎么可能?
小姜飞奔着回去武馆,才到练武场,就见一众弟子静穆地站满了大堂,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张师傅抵着头抽着烟,手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张信笺。
小姜走进大堂,缓步走到师父身边,轻唤一声:“师父?”
张师傅抬头看了小姜一眼,将信笺往他那边推了推。
小姜伸出手拿那张薄薄的信笺,轻飘飘的纸片,他却颤抖着提不起来,仿佛一块大石。许久,他才将信笺拿了起来。
寥寥几句话,只比邸报上多了几行字。是楚参军写来的。他说,他愧对张师傅,没有照顾好张师傅的弟子,水师中了敌军的奸计,全军覆没,八位弟子,无一幸免。
小姜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仿佛这些字,他全然不认识了。
许久,他才轻声问道:“师父,这不是真的吧?阿龙,他怎么可能……”他自己已说不下去了。
张师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了,却不是对小姜说的:“你们准备一下吧,同门师兄弟是为国捐躯的,论理应大葬。”
“师父!”小姜惊呼。
张师傅颤巍巍地起了身,在小姜的肩头上重重地拍了拍。
这是要他认清事实么?
小姜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房间,坐在自己的床上,对面,就是阿龙的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床单上一个褶子也没有。小姜望着那张床,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被褥抓成了麻花。
第二天,张师傅武馆的灵堂就办起来了,大大的“奠”字下,摆满了灵位。他们没有遗体,只好用灵位代替。
连李师傅都带着自己的徒弟们来吊唁,来来往往,都是人群。
张师傅坐在灵堂上,仍旧抽着烟,有人来致意,就点点头应一声“有心”。
小姜是张师傅的关门弟子,也是张师傅的接班人,论理,他应该在侧主持丧礼,可从早到晚,从停灵第一天,到出殡,他都没有出现过。
张师傅叹了又叹,烟丝不知抽了多少袋。
小姜一走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后,县里传来一则消息,说是不知何人在深夜里砍下了敌军一众将领的人头,总计有七位,军阶最高的是将军,最低的也是位偏将,齐齐地摆在黄河边上,脸朝着黄河,前面插着三炷香,明显是在祭奠死于黄河的水师大军。
敌军对此吓破了胆,索性后退三舍,再不敢交战。
消息一来,所有人都高兴得仿佛打了胜仗一般。只有张师傅一人,听了消息,默默地回了房间,一连三天都没有说话。
小姜后来回来了,他一路走来,镇上的人都没将他认出来。
他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一双眼睛失了神采,头发也灰败了,仿佛一位老者。
小姜走进武馆,他的师兄师侄都纷纷住了手,有人喊了一声:“姜师叔,是你吗?”
小姜没应,默默地走到张师傅的房间前,跪在门口。
没人敢去瞧,只有在外厅里揣测着。
小姜跪在门口,沉默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张师傅总算开了门,拍了拍他的头,很轻,一如当年。
小姜抬起头看师父,嗫嚅了几下嘴唇,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吐出一句话:“我找不到他。”
说完,他已经泣不成声。
镇上的人曾经最喜欢小姜的声音,又软又甜,说起俏皮话来,能逗得人从心里乐出来。可自从小姜回来后,镇上的人就很少听到他说话了,就算听到了,也不由感慨万分——少年终究不再了。
张师傅长寿,活到了七十几,终于寿终正寝,安然合目。
姜四主持了丧礼,继承了武馆,人们都开始称呼他“姜馆主”或是“姜四师傅”。
姜四没再离开过小镇,只悉心教导他的徒子徒孙,从扎马步,到练拳,练气,将一生所学,都一一传承下去。
直到他收到了那封信。
姜四师傅已经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孔子说:“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姜四师傅有倚重的徒子徒孙,留下了印鉴,他便也随心所欲地走了。
姜四师傅要去太湖,数十年前,有个少年与他说:“我在太湖等你。”他当时没应下,但他知道,这个约定,一守便是一辈子。
从县城去太湖的路途遥远,姜四师傅不知道自己要走多少日,他也不在乎,只管走着,走到了,他就能见到阿龙了。
到时,他们再在一起喝酒,聊天,从月上梢头,到东方既白。
光想想,姜四师傅就从心底笑出声来了。
阿龙,我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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