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畏轩

9、九 安倍晴明

　　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忘记那个屈辱而恐怖的夜晚，可是我知道，伴随着那个人的出现，那场深重的灾难被他的华光异彩照耀，又必然终生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离开蝉丸大师的庇护，那些人没有再对我客气，我被他们带到了地牢，并且是用铁链吊起双臂。难道他们真把我当成了妖怪，非用这样残暴的方式不可么？现在我唯有反复地忏悔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学日语，以至于现在连解释的能力都没有。
　　不过说实话，我的心里并不是特别地害怕，除了我自己解释的感情麻木以外，大概还源于蝉丸大师最后那一句平静而镇定的安慰，以及博雅关切的眼神。我预感到他们不可能不管我。
　　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探视我，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说她美丽，是因为她的服饰够华贵，神态够骄傲，除此之外，我实在无法赞美她那比小蝌蚪尾巴还细的眉毛，用白粉和胭脂涂抹的、如毕加索抽象画的脸蛋，以及那被十几层衣服包裹的水桶样的粗腰。
　　那个女人带着藤原师辅进来，身后还小心翼翼跟着为她拖裙裾的女人（装扮也和她类似），看藤原师辅都对她很恭敬的情形，我估计她是皇妃之流。
　　想到我这个在二十一世纪默默无闻的学生，居然惊动了日本古代这么多贵族，我真的可以自豪了。
　　但是随着那位皇妃看向我的目光，我的自豪荡然无存。和藤原师辅一样，她先是受惊地向后一缩，看那厌恶和恐惧的神情，我还以为她踩着一条蛇呢。
　　然后，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光像两把剑，死死钉在了我身上，似乎要将我穿透。我打了个寒战，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她不是来看热闹的，她恨我。这种猜测或许毫无理由，我和这个女人素未谋面，可是我坚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她目光中蕴涵的仇恨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那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恨，它已无法用言语表达，深深刻在骨头上，融入血液中。
　　她问我了一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只是反复听到一个“满落”或者“慢罗”的音节，似乎是人名，但也无助于理解她语言的内容。吸引我的，反而是她染的漆黑的牙齿，随着那朱红的嘴唇不断开合而闪现，我看着滑稽，虽然心里害怕，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但我立刻就后悔了，我的笑显然激怒了她，她的脸抽动着，涂在上面的白粉簌簌坠落，然后回头和藤原师辅说着什么。就在我还在猜测他们谈话内容的时候，一个武士提着鞭子走到我身后。
　　我终于明白她要干什么了，恐惧让我的身体轻轻颤抖，吊着我的铁链敲击出一串金属特有的、动听到音符。
　　以前我常常做恶梦，但没有一个恶梦比这次更真实，更残酷，我被绝望和恐惧逼到了尽头，却无法醒来。
　　我听见身后鞭子撕破空气的声音，就因为看不见，那短暂的等待才尤其可怕，我几乎是颤栗着等待皮鞭落下的那一刻。
　　啊，我一声闷哼，好痛！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显然这一鞭所带来的痛楚远远已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
　　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鞭挞人的场景，这一次亲身领受，才知道所有描绘疼痛的词都是多余，每一鞭落下连心脏都是一颤，人类传达痛楚的神经原来是如此的敏锐。开始我还本能得挣扎，可是无论我怎么躲避，那一道道的疼痛都能精准地镂刻入我的肌肤。我痛得心中乱黑，泪水长流，唯一可以企盼的就是赶紧晕过去，如果死亡可以结束这令人窒息的痛苦，那就来吧，我没意见。
　　我没有心情去数鞭笞到底进行了多少下，甚至不知道鞭子的落点，只觉得背上没有一处不在痛，每一声犀利的呼啸引起的，不过是在这疼痛上再叠加一分。可是却没有上界。
　　就在我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鞭笞停了，我是根据声音判断的，因为背上依旧痛得像刀子在划。
　　那个女人捏住我的下颚，用力抬起我满是泪水和冷汗的脸，强迫我和她对视。她那双唯一没有被白粉遮盖的眼睛里有深刻的怨恨，以及报复后的快乐。
　　迄今为止，有太多事让我无法理解，荷花池边的女生，叶苍白的尸体，坠落的飞机，莫名其妙的穿越，眼前这个女人对我的仇恨，还有这不知道能不能算审问的鞭笞。痛苦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将我的生命击打的支离破碎，我却不能躲避，甚至不能要求有人告诉我“为什么”。
　　那个女人问我的话，我已经不想知道是什么了。我承认自己的软弱，我很痛，我很害怕，但是我不想对她屈服。仅仅是因为她的眼光么？还是因为那一再愚弄我的命运？我想留住自己最后的一点自由和尊严。
　　我闭上了眼睛，接下来会怎么样，我已经无所谓了，虽然有死里逃生的经历，我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当没有人为你的死亡悲伤的时候，死亡便不再可怕，我们畏惧死亡大多是不想让在乎的人痛苦，那么，在这连语言都不通的莫名其妙的世界里，我现在可以说是毫无牵挂了。
　　是么？那双温柔诚恳的眼睛掠过脑海，我心里有微微的酸楚。
　　生活就是这样，你以为它已经糟的不能再糟的时候，它居然真的更糟了。
　　我感觉牢房里突然热了起来，热浪刺得我身上的鞭伤更加痛楚。我睁开眼睛，看见两个武士抬进来一个火盆，其中一个武士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我还没顾的上疑惑，他已经径直向我走过来。
　　虽然已被鞭笞折磨得有气无力了，我还是吓得挣扎起来，那个女人的手上突然加力，将我的脸又抬起几分，我的右边脸颊已经感到了火炭滚烫的气息。
　　恐惧让我几乎要发疯，她到底要什么？想杀了我为什么不用更直接的方式？我现在几乎要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飞机坠落的时候摔死。
　　火炭在一寸一寸接近我的脸颊，我想咬紧牙关来迎接将要到来的无法想象的感觉，却发现牙齿在打颤。那一刻，我坚信自己看到了地狱的颜色，我想死，可是却活着，我站在生与死的交界上，摇摇欲坠，无法倒向任何一边。
　　“皇后殿下……”
　　如清澈的泉水流淌，又像是酷暑里拂过的凉风，我听见了一个慵懒的、清冷的，但似乎又含着一丝笑意的声音。那个女人全身一震，回过头去，捏着我下颚的手也随即松开了，我吃力地喘息着，要不是有铁链锁着，我肯定要瘫下去了。
　　就在头垂下去的一瞬间，我看见牢房的黑暗中勾勒出一个白色的身影，仿佛夜晚的天空中一抹如梦如幻的的月光。那样清淡，那样温和，却又是如此的显眼，幽暗的牢房因为他而发亮。某种力量让我抬起了头，心底有一个强烈的意念，我想看清这个影子——就算是要死，我也必须看他一眼。
　　白色的影子缓缓“走”过来，说他是走，真的有些侮辱那份从容与优雅，见过夏日的柳絮轻轻飘过水面的画面么？就是那种淡雅和忧愁的感觉。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是个一个俊美的年轻男子，白皙的面容，狭长而美丽的眼睛，似乎藏着一池幽深的水，他的嘴角含着一丝微笑，不是对我，也不是对面前的女人，他的笑容太美丽，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美，一种不经思考就可以体会的美，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美，一种足以让人堕落的美。
　　他向那个女人轻轻一躬身，抬头的一刻，我们的目光对在了一起，他一直慵懒含笑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诧异，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刻，但也仅仅是一瞬，让我以为是错觉。
　　那个被称为“皇后”的女人对他的到来感到恼怒，厉声质问着什么，他有意无意地回答，已经一步步走到了我的身边。当他接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栀子花，又像是熏衣草，若有若无飘散在空气里。我的心跳也无端地加快，甚至忘记了背上刻骨铭心的疼痛。
　　我不知他做了什么，但吊着我的铁链突然就脱落了，我的身体失去了依托，软软倾倒下去。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我的腰，他俯下身凝视着我，那一刻，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明亮，似乎蕴涵着深刻的感情，但又似乎冷酷无情。
　　这目光比阳光更灿烂，我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轻轻呻吟一声，跌入了一片黑暗中。
　　痛……我轻轻地呻吟，感觉到背上火灼般的痛楚，又好渴，嗓子里仿佛有钢针在扎，我喃喃地念着：“妈妈，我要水……”突然就有微凉的水送到我唇边，意外的喜悦让我张开嘴，几口喝下去，周身舒服了很多，连背上的痛楚也不再那么难耐，我又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中间似乎有好些人来看过，来了又去，真实与梦境之中，似乎总有一双狭长而忧伤的眼睛注视着我。
　　等到我完全清醒的时候，睁开眼，是一片美丽的紫色，我惶惑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人的衣角。抬起头往上看，是一个容貌清丽的紫衣少女，安静地跪坐在我的枕边。
　　“我……”我想抬起身，才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重新又倒了下去。紫衣少女忙俯身扶住我，用清晰的汉语说：“请不要动。”我看着她长可及地的头发，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日本的古代，听到这样标准的中文，我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这是在哪里？”我记得自己昏过去时还在幽暗的牢房，与眼前干净而明亮的房舍形成巨大反差。
　　紫衣少女恭敬地微笑：“这里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府邸，小女是侍女玉叶，请姑娘吩咐。”
　　安倍晴明……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安倍，安倍，我就记得日本的首相是安倍晋三，当初为他的就任还写过论文来着，不过，那已经是千年之后的事情了。
　　“姑娘醒了，小女去请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过来，好么？”
　　我点点头，又冲她微微一笑：“你不要再称自己‘小女’‘小女’了，我会紧张的。”
　　玉叶稍稍一怔，随即很恭敬地一俯首道：“是。”慢慢膝行到门口，才站起身穿上木屐出去。我苦笑了一下，出国之前就从书上看到日本是最多礼的国家，而且我还是掉在了这个国家最多礼的时代，对于什么都不懂的我，今后要生活下去真是困难。
　　在她拉上纸门的一刻，我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安倍晴明！我想起来了！是日本平安朝最负盛名的阴阳师，有人称他“东方魔鬼终结者”。小笛喜欢日本动漫，有段时间很哈《少年阴阳师》，曾经有一次非拉着我看里边一个白衣长发的美男子，说他就是“安倍晴明”，她的梦中情人。她的梦中情人总是动漫为中心与时俱进的更换，为了不打击她的感情，我陪她看了几分钟，心里也承认那个男人念咒施法的样子真的很飘逸帅气。
　　没想到，我会遇到真人版的安倍晴明，小笛知道一定会嫉妒我吧？可是我的心情一点也不好，想到我是被阴阳师抓走的，现在一听到阴阳师的名字我就心里阵阵泛寒。
　　“婧子！”
　　纸门“呼”地一下被拉开，当先冲进来的是博雅，他扑上来抱住我，又很小心地避过了我背上的鞭伤，在我的发迹轻轻地抚摸着。这温暖的怀抱让我彻底从牢房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这是我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的依靠，我流下了眼泪，一动不动靠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享受他的心跳击打我脸颊的幸福。
　　身后响起来轻轻的脚步声，博雅的脸一红，大概这样的拥抱在他们的世界里是非常逾越礼法的，他赶紧松开了我向后退去，在距离我三尺的地方正襟危坐。
　　我心里有微微的失望，抬起头，那个白色出尘的身影再度映入我的眼帘。
　　原来他真的是安倍晴明，那个在牢房里救了我的人。他微笑着缓步走来，在博雅旁边随意坐下，与博雅的一本正经不同，他慵懒神态，优雅的动作，白皙的皮肤，梦幻般的微笑，无不透漏着神秘而危险的气质，然而这危险，本身对我亦是一种诱惑。
　　“婧子姑娘，你醒了。”他居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
　　我还坐在被窝里，没有办法向他行礼，只能微微颔首：“谢谢您救了我——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到那样的待遇。”
　　他向玉叶微微一笑道：“很凌厉的小姐呢，你以后要小心服侍才是。”
　　我对他的顾左右而言他有些生气，谁若是能在被污蔑成“妖孽”、惨遭鞭笞之刑的情况下还能安之若素的话，那个人的精神一定有问题。
　　我追问他：“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您的同事……啊不，同僚称为妖孽呢？那位夫人，又为什么对我恨之入骨，非要把我毁容不可？”
　　安倍晴明沉吟了一下，脸上依旧是可不可捉摸的微笑：“原是我的错……这些事，等您养好身体我会详细解释，现在，请休息吧。”
　　“不，我的耳朵没有受伤，请您告诉我。”我凝视着他，或许我的表现很无礼，可是我无法再忍耐，长久以来的迷惑压抑地我几乎发疯，现在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给我解释的人，我必须知道真相。若是我冒犯了他，就把我吊起来再打一顿好了。
　　安倍晴明白皙的手指玩弄着蝠扇，他白皙而修长的手指如同伸向湖面的杨柳的嫩枝，干净地无与伦比，高贵的指尖流露出一点点桀骜不逊的味道。这样的一双手，仿佛不曾染指尘世，是专门用来爱抚宇宙的手。
　　“啪。”他好像已经考虑完毕，轻轻合上折扇，坐起身子，仿佛要打击我的无礼，说出的话让我无比震惊：
　　“安子皇后恨你，是因为你和一个人张得很像；而抓你，是我的命令，因为你的身上附有怨灵。”
　　“谁，我长得像谁？”我如入梦境地问。
　　“曼罗妃宫，皇上曾经的至爱之人。”他的语气无比肯定，我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安子皇后那双怨毒的眼睛。
　　“那怨灵呢？又是怎么回事？”
　　安倍晴明笑起来：“小姐的问题很多啊……现在，作为交换，轮到您讲您的故事了。您从哪里来？怎样与博雅大人相识的？博雅大人好像很关心您呢……”他用蝠扇遮住含笑的嘴角，狭长的凤眼里闪烁着狡慧的光，我突然觉得，如果世间真的有狐精的话，一定是这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