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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樱花,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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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从男友的死亡开始,那一连串诡异可怕梦境。我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将自己隐藏深刻的怨恨、恐惧以及无助倾诉出来。
安倍晴明以手支额,以一种漫不经心地姿势默默地听着,他不提问,也不对我的讲述做任何评论。他的目光时而在我脸上停留,但他看我的时候,总像要越过我的身体,看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终于他缓缓开口:“明白了,那个女子就是怨灵。”
我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她……她在哪里?”
“怎么说呢……用你可以理解的说法是,她在你的心里。”
我茫然地按住自己的胸口。
安倍晴明笑起来:“你所说的那个怨灵,大约就死于荷塘附近,因为心底有怨恨的缘故,不能超度轮回,但是由于自身的力量过于虚弱,也无法成形作祟。恰好你满心怨恨地出现在那里,你的怨意与她的怨意有共同之处,如同歌者相互应和,她从你的怨恨中得到力量,终于可以成为怨灵了。”
“是我……使她复活了……”我从脚底冷上来。
安倍晴明摇头道:“说不上复活,怨灵与六道轮回中的众生不同,看起来是有形有质的,但却是靠无形的力量存在,说到底,也不过是人心自在的一种束缚罢了。”
听他用如此闲适的语气讨论鬼怪,在以前我一定当作无稽之谈一笑置之,但可悲的是,这些无稽之谈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
“没什么,我已经将她的力量封印,她不会再作恶。过些日子等你身体完全恢复了,我会为你除灵。现在你还是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吩咐玉叶。”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
他转过头:“还有什么事吗?”
我犹豫着说:“晴明大人……我……我住在这里……似乎不大合适吧?”说实话,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回到四宫河原的茅屋,或者住在博雅那里,安倍晴明超乎寻常的俊美里,隐藏着一种无法接近的凌厉,在他神秘的微笑后面,总有什么东西让我无端畏惧。
他修长的眉毛稍稍一扬,轻声笑道:“呵,也就这个地方,安子皇后不敢派刺客来吧……”他拂了拂袖子出去,留下一句话:“我已经派人去四宫河原接那个孩子了。”
于是,我在日本史上最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家里住了下来。
有贝贝在身边吵闹,我不会太闷。玉叶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体贴的女子,她将我的生活起居照顾地无微不至,因为我有伤在身不能吃油腻,她将豆腐之类的素菜做成鸡肉与鱼肉的样子,味道上几乎可以乱真。我吃了就睡,心想等伤养好了,非胖上几斤不可。
安倍晴明每天来看我,但也就是那一小会儿,问问我的伤势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很想知道那个叫曼罗的女子的故事,但他总是巧妙地回避开我的话题,他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否会有痛苦,会有激动。我住在他家里,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是否成婚,是否有儿女。安倍晴明的身上散发一种温和的高傲,如同银铃,一碰它,仿佛会发出响声,我不得不赶紧缩手。
阴阳师拿来的药果然有效,我的伤好得很快,已经可以起身了。这些日子让我有些悒郁的是博雅,自从我住进安倍晴明的家,和博雅的关系突然就变质了,原因是那个对我体贴倍至的侍女玉叶。
每次博雅来看我的时候,玉叶都会恭敬地跪坐在一边,她做我们的翻译,但是我们之间突然却无话可谈。博雅不再流露那样孩子气的欢喜,不再跟我谈天说地,甚至不会再接近我身边三尺之内。他居然说话的时候对我使用敬语。
我知道,这是有第三者在场的缘故,大概这就是他们这个时代的礼节,虽然我在他脸上总能看到淡淡的失落以及那种欲言又止的尴尬。
我养伤的这段时间,天气迅速回暖,应该已经是仲春了吧?安倍晴明的府邸有一个很大的庭院,庭院里杂草丛生,一应花草树木任其自由生长,时不时能听见各种草虫的鸣叫声。我问玉叶,为什么不修剪一下,玉叶只是微笑说,这是晴明大人的意思。我叹了口气,反正我对这个人的一切都不理解。但也唯独如此,各种各样的植物自然地体现了季节微妙的变化。
那天博雅没有来,最近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转悠,突然对玉叶说:“我想出去走走。”我是真的想出去走走,安倍晴明的府邸和他的人一样,有一种幽静而神秘的气质,待得久了,会被它诱惑,我害怕这种感觉。
玉叶为难地说:“可是晴明大人吩咐……”她说了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这是她第一次违拗我的意思。
我哀求她:“再闷下去,伤没有好,我先生病了。”
“对不起!”玉叶躬身向我道歉,但没有妥协的意思。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假装哭一下,纸门突然被拉开,安倍晴明无巧不巧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他微笑,我怀疑他是否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玉叶如释重负:“晴明大人,婧子小姐想出去走走。”
出乎我的预料,安倍晴明很爽快:“也好,贺茂神宫的樱花开得不错,我正想带你去看看。”
“真的!”
“让玉叶带你去换衣服吧,这样的打扮出门可不行啊。”他微笑着说,我大为惊喜,不止对他的决定,更是对他的态度,他今天心情似乎格外好,笑容里多了几分温柔,像是对一个宠昵的孩子。
玉叶带我到内室去换衣服,我很好奇她会让我穿什么,会和她一样披上那样绚丽繁复的十二单衣么?等玉叶从柜子里抱出一大摞衣服、并且告诉我这就是我今日出门的行装时,我的笑容就有些发苦了。这几天养伤,为了让伤口透气,我只穿了一套白色的、类似于睡衣的衣服,玉叶告诉我这叫小袖。现在,我要在小袖上面再加上唐衣、裳、上衣、打衣、袿和单衣,光是袿就有五层。她帮我一样一样地穿上,像是举行一项漫长的仪式。
然后她推出巨大的银镜,开始为我梳头。我望着镜子里的人影,深深吸了口气。
裳是淡淡的珍珠粉色,上面散落着樱花,花丛左肩经过胸前,斜斜地散落至唐衣的裙摆。单看表面的色彩并不是很华丽,但是穿上之后,全身会散发出樱花的韵味,镜子里的影像从清雅中透露着一种神秘的娇艳,我为自己的美丽吃惊。一瞬间我产生恍惚,觉得那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属于平安朝的、借尸还魂的女鬼。
想到安倍晴明说我和那个曼罗妃子长得很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穿着这身衣服的样子,那模样渐渐和镜中的影像重合,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玉叶关切地问我,以为她弄痛了我的头发。
“没什么……”我茫然地回答,突然问:“这衣服是谁的呢?”尽管料子的色彩还很明丽,但我能感觉到这不是新衣服,而我的身材比玉叶高,也比她瘦,若是她的衣服,不可能穿上这样合身。
“我不知道,晴明大人只吩咐要您穿这件,怎么,您不喜欢?”
“不,不是……”我只是突然感觉到,从穿上这件单衣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坠入了一个美丽而惨恻的故事。我从这件衣服上,体会出一种带着邪气和哀愁的感情。
我走出内室的时候,安倍晴明转过身来,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里边有一根细细的丝弦绷紧。我凝视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答案。然而他却微笑了,又是那种可以隐藏一切的微笑,他说:“我们走吧。”然后他转身出门,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在空气中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一辆牛车停在门外,车边等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童子,我微微有些吃惊,因为在这座府邸住了好些日子,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安倍晴明和小童的搀扶下,我身体半是浮在空中上了车,穿上这样沉重的衣服,我好像背着一个华丽的大包袱。
然后安倍晴明掀开车帘坐进来,也许是由于车子突然承受他的重量产生不稳定的摇晃,我的身体向他的方向倾去,我的脸颊几乎挨到他脸上。他迅速伸出手臂扶住我,那一刻我离他很近很近,看见他红红的嘴唇泛着温润的色泽,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急忙向后挺直身子。
他看出了我的尴尬,微微一笑,转过头去,望着车窗外。随着车外一声鞭响,车子开始咯吱咯吱地前行,我向后靠了靠,摸着自己的脸颊,热得烫手,我吃惊于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车子大概前行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们两人几乎没有说话,安倍晴明的眼光时而清澈时而迷离,似乎已经忘记了车中还有我的存在,我也不敢打扰他。
车子停下的时候,他才回过头,舒了口气道:“到了。”他先下了车,然后把手伸给我,我踩着阶梯跳下去,一股芳香清甜空气向我迎面扑来,我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惊喜道:“好香……”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壮观的红色,望不到尽头的樱花枝条饱满,开得非常繁盛,就像是一朵朵飘在空中的淡红色花伞。以前在北京也见过几棵樱花树,但总像营养不良似的,花色粉白,枝条也无精打采,这样满山遍野的樱花呈现在眼睛,美得让人震惊。
安倍晴明一指远处道:“那里是贺茂神社,因为底下有温泉,所以附近的樱花都开得很好。”
我跟着他向前走去,才想起来他还握着我的手,忙要把手抽出来,可是他的手指却微微紧了一下,虽然没有用多大力,但分明是禁止的意思。我吃惊地望向他,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只是那宽大衣袖下的手心,如同温暖的窝巢,又如同狡猾的陷阱,将我的手指,连同我的心都包裹起来。
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候,看花的人很多,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宽袍缓袖日本古人,他们甩着大袖子适意地漫步,樱花在他们的脸上投下淡淡的红色。每个人的脸上都含着笑意,那么舒缓,那么惬意,也许这就是平安朝的风雅吧。
我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决定不去想安倍晴明握着我手的事,与其猜测他的心思,不如好好欣赏风景。数百棵的樱花一直蜿蜒到山上去,铺出一条樱花隧道,远远望去,像是从山上铺下一条血的瀑布。
“真美啊,像着了火一样。”我忍不住赞叹。
“知道樱花为什么开得这么漂亮吗?”安倍晴明侧目含笑问我。
“是因为日本的特殊气候吧?”我还是一套理工科学生的思维方式。
“因为樱花底下埋了人的尸体。”
“什么?!”我大吃一惊。
安倍晴明漫然道:“神武皇帝建都平安京后,发生了几场大的叛乱,很多战死的士兵的尸体没有人认领,就把他们掩埋在贺茂神社附近,说是神社可以镇压这些亡灵的怨气。这里的樱花吸收了人的血肉,才会开得这样疯狂。”
温暖的春光照耀在我身上,我却无端打了个冷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恐怖的理由,更是因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冰一样的色泽。
“你看,”他拈住一枝伸到我们面前的樱花枝条说,“花开花谢都这么拼命地努力,和人一样呢……”
“可是正因为短暂,才让人珍惜啊!”我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的奇怪论调。
他微微一笑,伸手轻轻弹落一片坠落在我肩头的花朵,道:“太美了,也会让人疲倦的。”
我稍稍一震,不知道是不是走得久了,竟然真的感到了一丝疲倦。再抬头去看那些花朵,花叠着花,娇艳得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似乎看出我反映:“累了吗?”
“不。”我逞强。
“那我们上山吧,神社的宫司是我旧友,我们去喝杯茶。”
我们登上高高的石阶慢慢向山上走去,很多看花的人已经向下走了,其中有些还是安倍晴明的同僚,他们向他行礼,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安倍晴明只是含笑还礼,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
我有些窘迫,低声问他:“这样会不会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他的语气里戏谑的味道。
我的脸上发热,误会什么他比我清楚。他转过脸看着我,脸上竟是少有的认真,说出一句让我不解的话:“唯独这样,才能让那个人相信吧……”
他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越到山上花开得越浓,妖媚的地美丽中似乎掩藏着毒,真的像是人血染成的一样。我已经有些喘气,穿这么厚爬山,确实不轻松,但更多的是被那层层叠叠花朵的妖媚打倒。
神社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正殿恢弘古朴的屋顶掩藏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后面,造型优美流畅,让人肃然起敬。我深深呼吸,庆幸自己终于从花景里逃出来了。
这时候,从正殿的大门走出来一个人,高高的身材,黑色的宽袍,怀中抱着一只黑色的小猫。那只小猫突然“喵”一声叫出来,那人抬起头,正和我们对视。
他看见我,竟是大吃了一惊,身子向后微仰了一下,死死盯着我看。我被他的目光吓到,转头去看安倍晴明,他的脸上又浮起了那样慵懒迷离的笑意,向那人一颔首,道:“保宪大人……”
原来是认识的人。那人总算将目光从我脸上,又用更凌厉的目光盯着安倍晴明,即不还礼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原来如此。”他冷冷哼了一声,拂袖和我们擦身而过。(我在安倍晴明家的时候,玉叶每天教我基本的日语,一些日常的词句我已经能听懂了,只是说不准。)
第一次看到有人对安倍晴明这样无礼,我不禁问:“他是谁?”
安倍晴明目送着那人远去,仍旧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他呀,是贺茂保宪大人,贺茂家的家主——”他顿了一下又道:“曾经是我师兄。”
“什么叫‘曾经是’?”
安倍晴明笑着回过头,淡淡道:“没什么,就是说我被他逐出了贺茂家。”
我一怔,正要问原因,他手上一紧,已拉着我大步向殿内走去,我那句“为什么”也就吞下了肚子。
迎接我们的宫司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脸严肃,穿着玄色的神袍。他和安倍晴明相互行过礼后,将目光移向我:“是她吗?”
“是。”安倍晴明坦然直起身子。
宫司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悲悯,叹道:“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们的对话莫名其妙,而且是以我为中心的,我心里有隐隐的恐惧,刚想问他们说的什么意思,安倍晴明已迅速瞥了我一眼,低声道:“什么也不要问,带你去一个地方。”
宫司皱眉道:“你要让她看?”
安倍晴明耸耸肩:“否则她不会相信。”
那个宫司又是深深一叹气,带着我们慢慢向殿后走去,他微驮的背上似乎负担着无限愁苦。这样的气氛简直让我有些毛骨悚然,我跟在这两个心思沉重的男人后边,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向何方。
转到后殿,宫司打开一个上着大桶锁的铁门,一条黑黝黝的地道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宫司走在前面,安倍晴明扶着我走在后边,我一边脚下探索着石阶,一边听见寂静地黑暗中自己清晰的心跳声。石阶很长,并且很奇怪的,我们越往下走温度越低,我穿着那样厚的衣服,都觉得冷了。
不知走了多久,石阶到了尽头,我听见咯吱的声音,似乎是宫司推动沉重的门,然后突然一道幽冷的绿光,伴随着一股寒气向我迎面扑来。
震惊之下才发现,我已经置身于一个冰窖之中。
绿光来自头顶悬挂的一圈巨大的夜明珠,光芒被四壁晶莹的冰反射,有种幽冥的味道。我吓得退了一步,偎到安倍晴明的手臂上,他的目光中含着摇曳的哀伤,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我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差点儿没叫出来,我看见一块巨大的冰中间,有隐约的色彩,似乎是一个人影。
冰的中间,冻着一个人。
我的嘴唇在发抖,不单是因为寒冷,更是为了这诡异的场面,我慢慢向前走去,低头看见了冰下的人。
“啊!”我惊呼出来,身子晃了几晃,大脑瞬间一片窒息的空白。
冰下的女人穿着大红的十二单衣,神情安详地闭着眼,她有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脸色比我更苍白。
这是一具尸体。
樱花的底下埋藏着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