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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 ...

  •   {4、疼痛血脉}

      近处河岸边围着一个鸭棚,少量的鸭子几只在岸上摇摆,几只趴在水面上交颈嬉戏。靠自留田边的坡上长着一颗老榆树和一小撮芦苇。
      朋友盼望着,盼望着,芦苇荡里能窜出一只羽毛艳丽的翠鸟,它翅膀轻轻撩拨一下水面,就能用长长的喙衔出鱼儿来。
      这样的儿时记忆经常会出现在朋友的画面上,那是他割舍不下的题材。朋友喜欢画燕子圩那条大河。朋友想到那条大河,除了波光,他还想到血液。
      贱渍在石径上的牲口的血液——每当他们庆祝节日前的第一个仪式。
      倒影在水面上的红砖房,从红砖房里走出提着竹篮的女人们。
      而河水本身,也是灼红的血脉,它怒吼着奔流在沉默的泥土地上!

      再看着这肮脏的河时,朋友仿佛觉得漆黑的河内,漂移过了无数斑斓的尸体。他跌坐在桥埠上,嗅着河水的溢出腥气,自问,我还要么?
      朋友恼火地跳起来,他揪自己的头发!啪啪!毫不犹豫扇自己的耳光。还不够,他疯狂地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击石桥。等他感到无比疼痛时,他压低了怒吼,你个懦夫,你他妈就是个傻逼!
      朋友挤出眼泪逃回了家里,在崭新的画纸上画出四仰八叉的绿色。那些绿色的分布就像是一棵树。
      我知道朋友这个树的图腾,不过以前他都将其表现为红色。
      这是跌停版了吧?我拿股市红绿关系调侃他,试图缓解一下有点沉郁的气氛。
      朋友苦笑,他把双手放到了膝盖上。我这次是准备回去自杀的,想跳河。朋友说。
      恩,猜到了。你也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我低着头,四两拨千斤地回答。
      朋友没有及时回答我的问题,他看向窗外的夜色,眼神迷离。我想问你个事,为什么他们看到自己赖以生存的河都变成这样了,怎么不难过呢?

      朋友失落地回到家,隔天就敲响了邻居的门,结果是空楼。隔了两三家,朋友才碰上了住人的屋子。他向对方地介绍自己是已故老姚头的孙子,因为朋友已经不会说方言,交流尤其困难。直到围上了几个看热闹的中年妇女,朋友才如愿得到了他们的欢迎,以及免费的食物和热水供给,朋友告诉他们他是回乡画画的。
      接济朋友的是全军一家。全军老头的婆娘秀芬还对朋友有几分印象,晚上躺床上和全军老头念叨,这个小佬也是命苦的,他老子走得早,跟着老姚头儿媳妇上城里去了。他娘也不是个东西,十几年没来看一下,老姚头走了也没回来。他老子不是长男么,房子估计最后还是留给他了……
      秀芬说叨说叨就睡着了。
      次日,天刚挑起一抹蓝,燕子圩就醒了,村子里弥漫开艾叶稻杆焚烧的味道。全军家的灶台上已经煮上了早饭,全军老头喘着气扶着墙从阁楼上小心翼翼地迈下来,卸下力道的脚步声很沉重。
      他洗漱好从灶头上舀出一碗泡饭,就着萝卜干吃。秀芬抱着一捆稻草从屋外进来,她一边把稻草放到灶台后面,一边和全军老头说,老头子,你吃了早饭去南圩然后再去自留田拔根萝卜回来。我到大村上买点肉回来!中饭叫孙小佬来吃饭!
      全军老头烦婆娘的唠叨,早老酒也没有喝,扔下空碗,带上农具就去了南圩。马上要霜降了,老头关心自家稻子锈的程度。他骑着三轮车绕出村庄,到了南圩的大农田。巡查了自家的稻田,他揪下稻粒,用两个指头捻了一下,谷水浓稠了,很快就能变得坚硬变成稻米了。
      全军老头料理完南圩的田,和几个老伙计打了招呼,骑着三路车去自留田摘菜时,朋友才从梦里醒来。乡下的夜黑得太早,屋子里没通电,朋友也不依赖电子设备,于是改变作息早早睡下了。他卧在睡袋里,听到久违的虫鸣和屋子后大河的流水声。
      疼痛美丽的血脉/
      在黑夜的大地上/
      一呼、一吸/
      ——《水乡》

      {5、布与黄金雨}

      朋友的午饭是在全军家吃的,期间有几个住的近的妇女捧着碗来聊天。她们捧着的是那种碗口一圈青花色的大碗,饭和菜都在里面。她们和全军一家一边吃一边聊,用余光打量朋友。
      朋友除了打招呼和挡秀芬的劝菜并不多言,他不喜欢那种暗搓搓的目光和言语。虽有不愉,但朋友还是能感受到全军二老心里的愉快。
      午后,全军老头搬了张长凳往屋前的场院上一坐,晒起了太阳。因为阳光正好,朋友拿出了画具,在一旁画起了老人。
      全军老头是听得懂些普通话的,朋友边画边和他开始了一些简单的交流。除了工作婚姻的问题,老头和朋友还说起了那条大河。
      九十年代,河边建了染料厂,河水被污染成了绿色。没有人再敢喝河水,或者下到河里游泳。夏天的时候,岸边可以浮起十斤的死鱼。原先农人的肥料都是河泥和水藻,自从河水被污,干脆用起了化肥,接着甚至把化肥水排放到了河里。好几年后,染料厂才被喝令关闭。可是外来植物品种又占领了河道,这条大河就成了现在这样犹死未僵的状况。
      听着朋友这样的转述,我问,这条河流进南水北调工程里吗?
      朋友摇头。
      我知道这条被放弃的河的未来了。我劝慰朋友,人与人也不会永远保持不变的关系,说不定我们哪天就没法互相包容,最后老死不相往来了。
      朋友点点头,又摇摇头。

      朋友在农村的那段时间中,曾跳河过,在他第一次沿着河道走了尽可能长的路后。那是一截较为干净的水,朋友在河里支撑了3分钟,就因为身体的反应机制挣扎出了水面。他刨着水,迷茫地环顾种满庄家的平原。然后怒吼一声!伸手愤怒地拍向水面,溅起高高地水花!
      我能体会朋友胸中的躁动不安以及懦弱,但不知是什么样的不快,让他想要轻生。
      当天晚上就下了霜,只一夜,田里的稻子都可以收割了。
      第二天,全军老头就开了收割机去南圩割稻子,朋友也跟着去了。南圩金色的麦浪震撼了朋友的双目!
      已经有收割机在田间运作了,那些从滚轮里喷出的稻杆被抛向天空,又四散掉落下来,远看就如一只金色的狮子,怒吼着奔跑在田野里!叫你放下那些南方雨巷的小家子气!朋友拎着麻袋在收割机后装脱好粒的稻子,金色的稻粒哗哗得从收割机上倾倒下来,有些打到指尖上,就似下起了黄金暴雨!
      因为自留田的地势不平,要人工割稻,朋友就现学现帮着全军二老割了四亩地。从未做过农活的他真的被累着了,晚上到家洗漱后,倒头就睡死过去,再不去想旁的。
      稻子收好了要晒,家家户户把他们铺在照的到阳光的空地上,只要你到南方乡间的公路上,你就会看到一张一张的黄金毯子铺在地上。
      等把田隆成适宜小麦生长的地,再翻土撒上种子,最后盖好土。就能稍稍松一口气了。朋友歇下来,拿着画具把自己扔向了自留田的菜园里。
      朋友坐在一方种包菜的田埂上,细细画起了原处的天空和小红砖房。这一坐就坐到了下午四点。农人吃饭早,这个时候差不多都回家收拾晚饭了。四周静悄悄的,还有进入即将冬季的凉意。
      “啊——”一声鸟叫接着一阵翅膀的扑棱声,一只鸟从一边的松树上飞了下来。松树下是一座老坟,距离朋友很近,朋友一惊,身下泥土里的凉意直传到了身上。
      因为是自留地,所以有不少坟墓都在这里。虽然不再允许土葬了,但农人依旧有落叶归根的愿望。朋友起初买的那刀黄纸,本矫情地想烧给自己,这时早已焚给了祖先。
      朋友并不害怕,这个时候他异常平静,他就坐在地上。他与他们在一块土地上。农村人和城市人也是一样的,生死在一块土地上。
      从这里开始,朋友的思维一下子清明起来。突破自己的局限性,再回看自己,朋友觉得无比平静。有些智者很早就把道理告诉了你,可是没有经历又怎么会懂。
      生在地上,吃在地上,睡在地上。
      一辈子还要掀动这块地。
      在哪里都一样。

      {6、送离别}

      朋友到最后也没有和我说他遭遇的困难,后来他向新朋友介绍自己时,都说外乡人,用一种平淡的口气。我猜测他曾想抓住别人的目光,就如他想抓住这座都市的夜光一样。
      如果朋友叙述到这里就停住了,我想它就结束了。
      但是朋友说,我回去问过母亲,愿不愿意老来和我一起回乡,母亲说不愿意。她在那里没有没有价值,她喜欢自己的工作。再说乡下现在的田都被承包掉了,河水也不干净。买个东西很容易买到假货。农村越来越城市化,和这里会越来越像。
      我的母亲一向眼光独到,可是我挺不忍心的。
      我得去守着他们,朋友说完这一长段话。
      我看着这个经历脱轨的朋友,我知道,他又要离开了,好在我们的职业并不需要与人合作。
      恩,我知道了。
      可是你别忘了,染料厂染绿一条河,不可能是一天的事。你的家乡人日日看到改变,温水煮青蛙,怎么会像你突然看到改变来得痛苦?阵痛过后,等你的新作。
      恩。
      我和朋友不再说话,都看向窗外的夜色。这迷离神秘奔流不息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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