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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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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脉》
我有一位画友,这是一位常令我担心的朋友。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将离开我。
{1.两张画}
我这位朋友的生日在冬至那天,他按习俗不过阳历的生日,当然过生日也不吃蛋糕。
14年的冬至,也就是在我写下这个故事的一周前,朋友请我一起过生日,顺便看看他的新组画。
这之前的几个月,他都在闭关。
那些画一定是他的新作,我想。
当天晚上,我带上丈母娘包的团子去了朋友租的公寓。
吃喝罢了,朋友勾我的肩进他的画室。当看到他的画时,我有点惊讶,我原以为的“组画”的数量至少也要在三张以上,结果只有两张画。
一张水彩,一张油画。
一张具象,一张抽象。
我看着画,朋友在我耳边说,这组画的名字叫断脉。
我是国内科班出身,对抽象画的欣赏缺少锻炼,并不敏感。所以先把目光投向了那张具象的水彩风景画,心里知道朋友是在考验我。
那,这是怎样的一个谜题呢?
这张水彩画一看就是写生,笔调轻松,颜色明艳。画面中天空占据了三分之一,视平线上是一码码的屋子,还有南方漂亮的风火山墙。而近处是田地,黄色与绿色相接,氛围湿润并且充满生机。这样大片的嫩黄真美,衬托它的是绿油油的根茎。这样的景色只有春天看得到吧?
我心存疑惑,但是没有其他答案可寻,迟疑道,这是……油菜田?
回首就看到了朋友略带笑意的目光,但是转瞬他的表情就垂了下来,他说,这是十月的稻田。那种稻子出穗,黄嫩嫩的,但是稻杆还是绿色的。
啊——哦!
所以说,前几个月的写生作品中怎会有春天的油菜花呢?他的答案正好为我解了惑。我自小长在城市里,熟悉的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就算是课余的外出写生,挑选的也都是片刻的山水好风光。
我想,我离泥土太远了。
就这样,似乎有点儿明白断脉的意思,我反问朋友,你说我们是这样的一代人?
哎!朋友点头。
我不敢停留,趁机小心得打量那张雾气蒙蒙,用色充满印象主义的油画。似乎运用了点空间推移的手法,但是没有表达得很清楚。画布上还有一片一片浓稠肮脏的绿色和红色,他们糅杂在一起,铺在画面的下方。
我不能从画面中窥探出什么,只好逆向思维从朋友身上找答案。
说到底,我这朋友是个单纯的人,他的画作时常表达他的情绪、思考的结论、自己的喜好。他我行我素,不爱为他人考虑。换言之,他是个感性的,不受束缚的人。这是他又一次想要表达的东西,这很私人。前几个月你没有一点音讯,我实在猜不出来,我说。
朋友也不嘲笑我,以他的性格竟也没有立即给我解释。
他请我去楼下喝咖啡,有秉烛夜谈的意向。楼下的咖啡馆我俩都很熟,我示意他先下去,自己得打个电话给家里报备行程。
我待这个朋友一向温和而有耐心。
我觉着他聪明敏感如一位诗人。
之后,我们坐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开始了谈话。朋友起先握拳撑着脸颊,这是一个有些抗拒交流的动作。
冬夜,馆内萃取咖啡豆弥漫出的味道停驻在了这个空间内,室温愈发暖和,香味愈发浓烈。
{2.外乡人}
是夜,朋友沉默着走进这座城市的最高建筑的电梯里,按了最顶层的数字。然后他站到了这个城市的最高处。迎面刮来的风携带着劲道,他瑟缩了一下,又放肆地张开双臂。
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走到楼顶围栏的边缘,像一只鹅一样弯下他的脖颈,他看到脚下有方块建筑,萤火虫浮游一样的车流,还有永不停歇的灯光!他想要留住这脚下的夜色。
多么美丽的景色啊!朋友看着久了,觉得晕眩,同时他胸中生出一只小狼,它狂野肆虐,它挠着朋友的心肝肺腑!它张牙舞爪!直到朋友从这眼前景象里拔离出来。他踉跄着退后,感到失望而虚弱。
第二天,朋友收拾了画具和行李,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条将要远行的讯息,就登上了长途客运车。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
这里的村人穿衣服都是或棉或麻的料子,有时他们从城里回来,会穿着颜色鲜艳的府绸。他们大都是中老年人,当他们古老的时候,穿着原色的布匹;当他们落后的时候,套着艳丽聒噪的布匹。这是这个村庄的两种人文色彩。
朋友这样归纳着他所遇到的村庄里的人,他坐在一辆改装过的运客三轮车上,穿过稻田间狭长的道路,闯进了这个古老的村庄。
这样的车子,势必引起燕子圩村人的注意,那些老人不掩饰地张望着,这是哪家的孩子回来了?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但是他们不服气,他们在记忆中配对着,是他们家么?
哦哦哦,不像咯,你错了!
老人们嗔怪着,议论着。他们可以从他的脸型中、眉毛中,或者是鼻子中找到他的近亲,但是独独朋友那双眼睛,他们闭口不谈。
那是一双多么阴沉的眼睛啊!它尖锐,充满讽刺,披荆斩棘,勘破他人的隐私和想法。它让人感到讨厌、被侵犯。
老人们说,他不是我们这里人。
三轮车一直开过燕子圩前村,到达后村的最后一排青瓦房才停下。朋友颠簸得有点缓不过劲,他顿了顿,才从车上跳了下来。
交付了车钱,朋友没有急着进某一家门,或者叫唤什么人名。他守着不多的行李,慢慢得深呼吸。过了好半响,他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走向了其中一栋场院上的房子,这间房子有两层,外面的墙皮斑驳异常,贴底的墙面剥落了很多,裸露出青色的砖石。
锁已经锈了,锁链在门把上无规律地饶了好几圈,开锁变得异常困难。搁在平时,朋友只怕是要跳脚。但是这次他很有耐心,很是轻巧地扭动锁把,让里面的机械结构运动起来。他花了二十多分钟,把门打开了,迎面是腐臭的水渍味。这个屋,太久没有人居住了,边边角角上挂满了蜘蛛网。大堂的长案上落满了灰尘。一阵穿堂风吹来,朋友顿觉呼吸困难。
底楼除了大厅里几张桌椅,两边耳房里都是空的。朋友不确定楼上有没有床,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想上楼。一只四脚蜥蜴爬到了朋友面对着的墙上,脑袋滴溜溜转了几圈。它令朋友的心中升出几分安宁来。
朋友放下行李,折回燕子圩前村,他要买一些日用品。
正午,秋天的太阳挂在空中,晒出的景色也泛着金光。朋友眯着眼走在路上,他看着升起炊烟的村庄,他看着舞动裙摆的稻田,他看着似曾相识的时光纷至沓来。
但他竟从未见过这样青黄相接的颜色。他从未在农忙时间回来,未有操持过农活,但这片土地确实是他的,他的家乡。
朋友的眼眶里浮起一抹红,他承受不住阳光和泪水,闭上了眼睛。
{3.桥埠}
我们都是观察事情细致的人,朋友一口闷了意式浓缩,用一句陈述句说。
然后他把支着头的拳头张开了,他用手掌拖着下颌,他说,像燕子圩这样的农村上已经有小超市了。但是你想不到超市门口摆放最多的商品是什么!
是黄纸。
当朋友看到那码放整齐的刀刀黄纸时,就知道了他们的意义,虽然他没有计划要上坟,却买了一刀。朋友提着生活用品和黄纸回住处,心中悲哀。哪有人不忌讳丧葬用品?分明是有市场并有利可图,才会摆在门前。朋友似乎能看到匆匆而来的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他们被一个电话打扰,改变行程前来奔丧。或真或假哭几场,吃个白宴,匆匆而去。
朋友知道,这个村庄上,只怕就剩些老人了。
村庄密匝匝的屋子间闪出农田,朋友疾步而行,他低着头不与人交流。直到接近家门了,他才抬起头来。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亲,之后又离开的爷爷与奶奶,他们的记忆很遥远又很接近。他絮乱地想到一首歌的名字,这脚下的土地也像是一块红布。他的父辈们吃在这块布上,睡在布上,衰老在布上。
他,也被他们抛在了布上。
屋子收拾地并不彻底,但是朋友觉得可以睡下就行了。午饭,朋友用超市买的饼干、水还有真空包装的肉食对付。
屋后有一口井,但是朋友需要热水。他看到厨房灶台上的锅已经被卸了下来,放在了一边。朋友决定明天到远一些的镇上看看有没有可燃煤和铁壶。朋友想到这里却停下来,毫不犹豫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呵,他冷笑一声。
朋友吃完东西,把画具摆出来,但他没有动笔,而是起身离开了屋子。他要按计划做一件事。
这种老村庄的建筑群都是对称的,虽在之后有了乱数,基本的形制还是存在。朋友要去到一条大河边,他绕过一溜并排的屋子,走到中间的道上。那条他要见的河,半包着燕子圩这个村庄,养育了一代代的农人。
路的尽头连着一座桥,横跨了那条朋友日思夜想的河。他边走想,我要做件事。他闭起眼睛聆听,近处的水声带来了远处的时光。
小时候,这条河清澈见底,河底的水草舞动如同妖女。他还喜欢帮着奶奶淘米。那时,他会带上一个筛子,他撒一些米在筛子里,把裤管卷起来,踩着河埠头的石径下到水里,然后把筛子往水里埋深一些,清澈见底的水里很快游来了好多条窜条鱼,它们吮吸着筛子的竹缝或者吞咽争抢米粒。这时候,朋友把筛子一提,就能把鱼儿们抄起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抄起几条昂公鱼,朋友把它们提回家,让奶奶去了毒刺炖蛋吃。
入夏时,朋友穿着裤衩扎到河里,和同村的小伙伴嬉戏,和来往采菱的船只比赛速度。午后,忘情于波光潋滟里。这种痴迷一直延续到了后来,使他钟爱光影大师莫奈多年。
当朋友终于挪移到桥边时,他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失望。他甚至不愿走下桥埠头的石径,河水是墨绿色不见底的,靠岸边的水面上漂浮着绿色的水藻和一层油脂,还有各种白色垃圾的碎末。
我要做那件事,朋友默念一句。他走上桥,低头望桥下的河水。河道已经收拢了二分之一,远处的河水里支着渔网杆,还竖起了一片竹排。这条河目所能及的地方被分割出一段,用作了鱼塘。而朋友身后的河水,被窜起的水草掩埋,几乎断流。桥后是各家各户的自留地,朋友咬了咬下嘴唇,没有前进,他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他要做一件事。
似乎这座桥变短了,朋友分身想。不不,是我丈量道路的双腿变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