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将军好白（上）》耿笑狸

1、血河

　　河水缓缓流淌，蜿蜒向东，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太阳还只半个，半边脸儿红红地，贴着地徐徐爬上，映在清波浩渺的水面，徒然一片亮红。是此晨光熹微的时刻，水何澹澹，河面上罩了层薄雾，犹似软而柔的白绡，覆在天地之间，看不清岸上是何风景。初升的太阳渐渐离开大地，退却煦暖的红，光芒耀眼。

　　雾气渐薄，依稀有一人正向河边而来。一脸血污身形瘦弱，却不是走。匍匐在地手脚并用，手脚之上似乎又没多少力气，像蠕动的蛆，爬得艰辛而狼狈。好不容易到得河边，哆嗦着伸出手想要掬水，谁料岸边沙石突然滑落下陷，那狼狈的身影也随之一头栽进水里，半边身子却还在岸上。

　　沙石继续滑落，力尽气竭之人，再难爬出河来，剩下的半截身子也缓缓沉入水中。墨色的长发与水草纠缠在一起，随着水流上下浮动。浸泡在水中的脸，洗去污秽，显出一种惨白，却不失秀美。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是个小小的女孩子。

　　太阳的光早已不再红亮，河中的红却不减半分，依旧是那凄迷而刺目的颜色。晨雾散去，但见女孩身后，断壁残垣狼烟未熄，折了的刀枪剑戟，残破的旌旗，丢弃的盔甲伴着死尸，铺就千里。血，静静地自一具具尸身上流出，流到到河里，染就一江绯色春水。

　　马蹄声起，天地之间又被什么东西给遮住，不是薄雾，而是尘烟。一队人马自东而来，不过转眼，马蹄声近，势若奔雷疾如闪电，想来都是上好的战马。领先的是匹枣红健马，马上驮了个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腰悬长剑，头戴钢盔，盔顶缀着红缨，伴着马儿的奔腾起跃，也一颤一跳地舞动起来。身后飘了面旌旗，猎猎舞在空中，上书‘夏侯’二字。

　　马儿昂首嘶鸣，逆着清晨的阳光，剪出数个奔驰的墨影。踏入溪流，溅起一片水花，墨影边上，晕出几道似有若无的虹。践水的马不见半点惊惧，轻抖鬃毛依旧永往直前渡河而去，不曾停歇。

　　蹄声得得，上了岸。少年勒马扬鞭，拨转马头。对身后的军士道：“司空府的二公子说这边还有活人，大家分头找找，兴许能找到阿琐”，说罢率先跳下马。一众军士唱了声‘诺’，翻身下马，一起在断壁残垣中翻找起来。

　　少年扒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有的面容安静，被人一刀毙命没受多大苦楚。有的面目狰狞，死前不忘将手中的刀子插进敌人的胸膛。有的只余半截身子，却不断往前爬进，在地上拖出一道暗红的血迹。少年越找越是心惊，阿琐到底在哪里？此刻的阿琐是否也和这些人一样，早已身首异处？

　　心中愈急手下的动作愈是慌乱，握在手中的剑不由一松，‘当啷’一声落了地。近旁一个军士看了，心道，这小郎君终究还是太嫩，没上过战场，叫这伏尸遍野的场面给吓住了。便上前安慰道：“小郎莫慌，这人死了就不能再打架杀敌，没什么可怕的”死人哪像活人，一身力气，满腹诡计，最是可怕。死人是没有威胁的，不用提防，也就不用害怕。

　　听了军士的话，少年一下蹦了起来，辩解道“本将军才不是怕这些尸体，本将军是在担心我那阿琐妹妹”最是气不过有人说他胆小，有谁年少之时愿意被人小瞧。

　　见这‘小将军’炸毛的样子，军士急忙道：“是是，郎君与士女手足情深，自然是在担心她，是末将误言，误言”这小郎的急性子与将军倒是肖了个十足十，只不知日后上阵杀敌是何摸样？

　　“知道就好，少在这废话，快找人去，本将军再说一次，阿琐妹妹今年一十有一，个儿瘦，长得标致，很好认的，快去找，别在这嘀咕”少年一挥手，倒颇有些沙场点兵的气势。

　　那军士连忙告退。又找了许久，其他的军士陆续来报说，没有见到十来岁的少女。

　　少年皱起双眉，思索了会儿，道：“兴许不在这一带，我们再往前找找，伯父他们不在了，阿琐妹妹可不能再有事了”说完牵过马来翻身而上，扬鞭策马而行。一众军士见此也纷纷上马，随他而去。队伍如来时一般，呈箭头状，一线拉开。前后行到河边，忽而马失前蹄，‘哗啦’一声，有人跌落河中。

　　“蒋右，你没事吧？”身后的同僚不及过河，忙下马察看道。少年也勒马回首，见那落水之人正是先前劝慰他的军士，不由蹙眉询问道：“怎么回事？”

　　蒋右是个旱鸭子，所幸落水之处尚浅，堪堪没过胸际。却因身上穿了铠甲，直坠得他往水下沉，刚要开口与同僚说声‘尚好’，一个细浪打来，蒋右便被掀得栽入水底。

　　“有谁会水的，快去将他捞上来”少年高声吩咐道。身旁立即有人脱了铠甲鞋袜，潜入水中，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将蒋右拖上岸来。救人的军士不及穿上衣服，便小跑着到少年跟前“禀郎君，水下有人，是个女子，约是金钗年纪，不知可是郎君所言之人？”

　　少年正懊恼着无端生事，耽误了这许多时候。听得此言，立即倾身说道：“快救上来再说”

　　军士得了令，再次潜入水中。许是这回所救之人重量要轻上许多，那军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浮出了水面，将那昏迷的少女带到岸上。

　　少年一看到那脸色惨白的少女，便‘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立即跳下马，朝那少女奔来。

　　“阿琐，阿琐，快醒醒”少年扶起女孩，唤了两声，却毫无回应，依旧惨白着一张脸，兀自昏迷。

　　“阿琐，阿琐，我是叔权啊，醒醒……”少年又唤了几声，那女孩儿仍然闭合着双眼，不曾动上一动。

　　“郎君，我瞧她在水下也不是一时半刻，只怕……”救人的军士见女孩这光景，心中早已明白，想了想，还是说道：“还请郎君节哀”

　　少年闻此，朝怀中的少女看去，褪尽血色的脸上，嘴唇青紫，双目紧闭，毫无生气。抱着最后的希望，少年伸手去试阿琐的鼻息，半响却仍感受不到一丝活气。

　　事已至此，能做的，不过是添一副棺木、一培黄土罢了。

　　这人是死了，可是要就地安葬呢，还是将尸首运回乡中再行打算？少年有些拿不定主意。

　　“尸首泡过水，腐烂起来格外地快，郎君不若就地起冢，叫她入土为安吧”有军士建议道。

　　少年叹了口气，红着眼，梗咽着转首问救人的军士道：“你叫什么，虽然人没救活，找到尸首也算功不可没”

　　“多谢郎君抬爱，在下姓陆名商，表字仁贾”救人的军士回到。

　　少年别过头，伸手往脸上一抹，复转过头道“回去我禀告父亲，他不会亏待你的”说完抱起少女的尸身，往前走去。身后的河流依旧血红，河流两岸散落无数的断肢残臂，累累白骨，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无冢可依。

　　众人合力挖了个五尺见方的坑。少年将那阿琐的尸身小心地放进去，又整了整她身上的衣物，理了理鬓边的发，尽量让它服帖些，好看些。从怀中掏出块玉佩，小心给少女系在身上。

　　“阿琐生前最爱臭美，可惜这里没有花钿贴黄，不然也好为她打扮打扮”少年看着躺在黄土坑中双目紧闭的少女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军士铲土填坑。

　　都是挖惯战壕的兵士，挖坑填坑，挥起铲子来都异常利落。沙沙声响，少女的尸身渐渐被覆上一层黄土。少年站在边上，边流泪边喃喃说道“阿琐你莫要伤心，到了那边就能见到伯父伯母他们，一家团圆也是好的，就是以后不能与我和阿兄们一起玩了……”人死了五感惧空五识惧无，哪还会有什么伤心快乐之分，不过是生者伤心难过便想当然地安慰起死者来。

　　一铲又一铲，沙沙而下的黄土，依旧保持它肃然的频率，和着少年喃喃地，不着边际的‘悼词’，便在此时，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自坑中响起：“不要管我，先'拔'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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