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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和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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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是又大又漂亮的那种,里边有柔软的座垫,上面绣着许多不存在的吉祥兽。低下头细看起来,居然全部都是面目可憎奇形怪状的。
地毯的脚感是极好的,软软的像踩棉花上一样。她想站起来试试看,只是屁股才一离座,就一个踉跄的头向前栽去。脸被埋在另一边的座垫上,屁股撅的老高,姿态恶劣之极。不过横坚这里就只有她一个,没人看得见。
李妍抬起头来,恶狠狠的叹了口气。索性一屁股座在了地毯上,她摸了摸头上的珠珠叉叉,仍然紧紧的插在头发里面,重是重了点,好在还是蛮牢的。
宫里的嬷嬷们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她的头发使劲的绾起,一下子眉毛眼睛全都向上吊了起来,
她担心的摸了摸前额的发根,希望它们不要提早的离她而去。女人的秃顶一般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她不是没见过,皇宫里常年戴着高帽子的太后,帽子底下的头发远比她的人生要苍凉许多。她原以为太后是这一辈子坏脑筋动的太多了才落得个这样下场,现在倒觉得她也有可能是常梳这样的发式才会变的前额光亮如月。
真是作孽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她了,还特地令人给自己梳的这美名其曰‘凤凰抬头’的发髻。头是抬了,头发被勒成这样子,是不能不抬的。可是连皱个眉头都觉得好辛苦,脸皮与头皮紧紧相连着。每做一个表情都有头发崩断的危险。
‘死老太婆!’她只好选择面无表情的诅咒她,再发了发戆劲的拔了地毯上的一束长毛。
‘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后半球(脑袋)的头发,有如此毛!’呼,的一吹,毛飞的无踪影。
一手支起了身体起身,扶着轿壁一步一步的退回原来的位置,直挺挺的座好后,她撩开轿帘子,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跟着轿子的老妇,于是就冲她轻喊了起来
“喂!我饿了,弄点吃的过来。”
老妇闻声侧过脑袋,看到被撩起的帘子后边露出的半张脸,接下来,摆出了一副惊天动地,国破家亡,肝胆俱裂的恐慌出来。
这个年纪的老太婆非常的喜欢一惊一乍,李妍尽力的当做没看见,又讲了一遍
“我饿了,想吃东西。”
接着就放下了帘子,轿帘的落的这样的缓慢,她在被拉长的时间间距中,瞥到一眼蓝色的天空。那天空在眼睛里逐渐的缩小着,直到三角形变成了一条兰色的直线,最后彻底的消失。
她只好将视线转回到轿子里,再一次对上那铺天盖地的红色与上面细密繁琐的绣图。
这时候,蜇伏在身体角角落落里的许多不安,不甘,怨恨,委屈,遗憾,悲哀全部钻了出来,它们凝结了起来化成一股气体在里她身体里面不断的膨胀着。
双眼在受到了这团气体的挤压后变的酸涩疼痛,她需要释放,于是炽热的凶狠与怨毒浸透了她的目光,那二道光牢牢的钉在了透着光亮的窗帘上一动不动。
忽的,窗帘被人撩开了一角,李妍未来得及收回钉在窗帘上的目光,就对上了一张脸。
那老妇显然是被她的目光惊吓到了,对着她怔了怔。但又很快的回了神,二只眼珠了在李妍的脸上溜了一溜,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便不再看着她,只是恭敬的朝她点了一下头。
“奴婢该死,让公主受惊了。”
李妍是真的受了惊,这一惊,轻易将涌在体内的那些气体惊散了。气势也随之软了下来,她有些尴尬的看着老妇那一脸了解一切的表情,心里又没来由懊恼着,像是突然被人说中心事的人,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
扯了个阴阳怪气的笑脸出来给她。“是我让你受惊了。”
“奴婢惶恐。”
她边走路边半低着头作卑谦状,又要说话又要作戏的。却不显得一丝狼狈,也许这人是太后派来送亲的女官。
这个念头跳出来后让李妍便心虚了起来。一时间看着她不知如何反应。
这时老妇不知从哪儿接过一个盒子躬着上身双手捧着递给她“公主请用点心。”
她双手接过盒子,随口说了声谢谢之后见那老妇缓缓的直起了身体,她面朝着前方目不斜视,表情傲然的开口
“公主,请放下帘子,莫要再轻易撩起。”李妍本就恼怒着,她想说什么又顿了顿,终于什么也没说的放了下帘子。
“请公主将喜帕盖上,也莫要再拿下来了。奴婢知道路途遥远,但是请公主为了大康国忍耐一下吧。和亲一事非同小可,公主身份又无比贵重,此行是代表了我大康王朝与獠国的结盟,即使再难熬也万万不可作出轻浮无礼有失皇家体面的事来。”
隔着帘子,李妍像是被她的话刺到了一样,脸色刷青。
那些被刻意压下,不愿深究的现实此刻像一把利剑穿心而过。痛随之而来,从伤口蔓延至全身,她低头捧胸,痛的面目狰狞浑身颤抖。呼吸变的很深很快,每一次吸进的空气都要从腹腔到大脑来回的转了一圈才原路返出去。
其实这样呼吸方法很让人难受,会头晕偶也会让她呕吐,但是她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方法阻止眼泪泛滥。
那轿外的女人用平静冷漠的语调向她暗示命运,李妍像是被的村民献给河妖的贡品,只是那些愚蠢残忍的人们并不是不明白,这是次于事无补的牺牲。
被送给河妖作新娘的女孩子身后还有伤心欲绝的亲人。而她身后只有数双怜悯的眼神。
他们用洪亮高亢的语调对她说,她是如此幸运的得到这个机会,她为了大康国千千万万的子民而去,她是大康国的英雄,这也是她身为大康国子民的荣耀。
这话出自于李妍至亲之口,他希望她能够心甘情愿,心怀感恩的上路。其实她再明白不过那些冠冕堂皇之后的龌龊,他想说[你想想看,你本来是什么?你是从一个妓女肚子落下的。幸好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才让你荣华至今。而现在从妓女身上落下的你竟然做了皇帝的公主,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我养育了你这么多年,终于也到你报恩的时候吧。]
原来怨恨之后是精疲力竭的虚弱,她最终还是屈服在了这朱轮华毂中。
她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了自己的快乐与不快乐。
她想到了美丽的姐姐李婉,也想起了自己的不甘与嫉妒,
她想到了自己讨好的嘴脸,一脸谄媚的笑容,
她想到了关于自已的那许许多多的不得已,
以及未来,那仍然会不得已的人生。
李源骑着马靠近轿子,一面伸手敲了敲轿子一面轻声喊着,“公主。”没反应,又叫一声。仍然没有动静,他担心的看着随着轿子而轻轻摇晃的窗帘子,一前一后之间隐约泄露出一些轿内的风景来,他的目光来回的在那窗帘子之间扫来扫去,摒息静气的留意着里头的动静,半晌,那里边仍然像是死一样的沉寂着,李源不由的心惊,“公主,臣李源……”他边说着却已经伸手将那窗帘子掀起。
她好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到了,半眯着眼睛一脸迷茫的看着他。
李源呑下后半句话,放低了声音“我听张嬷嬷说你不太舒服,过来看看你。”
“谢谢你,大哥。”李妍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
李源撩着窗帘子的手僵了僵,隔了半晌后,他用那惯有的低沉声线,温柔的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什么?什么对不起?”她侧过脸望着他。
“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但是,这是皇上意思。我们李家…………”
他安慰她,但更像要急着解释什么。
“大哥。”她开口打断他的叨叨絮絮,他们所有的人都像是对好供词一样的口径一致。
然后她想问他‘为什么不是李婉,她是姐姐同样是及了笄未许配人家’但是到开口的时候却奇怪的咽了下去。
她说:“大哥,你知不知道我很一直都很喜欢你。”
李妍摆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后,抬起头,她要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以为你会是李家最怜惜我的人,在你离家的这些年里我比任何人都思念你,也比任何人都期待你的归来。”
李妍转过头倚在窗口幽幽的继续着“你每三个月会让人从晖州带信回来,那段时间只要有信使来家里,我就会偷偷的溜去爹的书房靠着窗户偷听。我听人说过晖州是康国最苦的地方,可是你在信上永远只说你过的很好。那个时候我会特别的难过,因为我明白,总是说好是明白即使说不好也不会有人在乎。
当晖州开始和獠人打仗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也不能再躲在书房外头偷听了。那个时候你的信也变的不定期起来,我只好留意大门口的守卫。爹开始对你的事越来越上心,会在人前人后很自然的提起你。他说‘犬子’他说‘源儿’有时候你吃了败仗,他还会气气的说‘这个小畜生’,他教训起二哥的时候开始用‘你兄长’来打比方,我听到这些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你终于用你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而难受的却是为什么我们的父亲总是要用价值来衡量我们。而更叫我难受的是……我还是落单了,
你终于有了你的价值,而我在李家依然可有可无。之后听到你打胜仗时依然很开心,可是转眼又会加倍的失落。我知道,大哥已经不是我的大哥了,他是李家兄长。我告诉自己这是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最后会变成和二哥三姐他们一样遥远的人。我叫自己不要再去关心你,不要再去想你。但是……放在心里十二年的人怎么可能说放就放的下的呢…………”
“小妍……”李源试图打断她,他很惊讶,也有些难受,但这就够了。他不愿被一个几近于陌生的人牵动更多的感情。他离开京都城的时候她还只是刚会走路的孩子,再回来时她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如果她不说这些,他不会注意到原来她也是庶出,她也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她和他一样从小就明白如果要活的好就必须要很努力付出。只是她没有机会像他一样用争取来证明自己,她能做的只有像现在这样乖乖的座在轿子里被送去那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
她在他沉默的时候抬起头给了一个天真的笑容
“大哥,是这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说这么多话呢。大概以后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如果下次你再去晖州的时候一定要叫人送信给我。獠国离那里很近吧?说不定我可以偷偷的溜出来看看你。”
“小妍,我想这不……”
“你就当我在说疯话好了,当我在作梦也行。可是,你千万不要说不好。”
她紧张的看着他的眼睛,这是她最后一个梦,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索要的承诺。他们都明白这会是个谎言,但是这个谎言却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希望。
“好。”李源说好的同时点了一下头。然后他看见她春花一般美丽的笑容。
“他们都说带兵打仗的人手掌上会结上层层的茧子。”
“嗯,那是握刀握出来的。”
“能不能给我摸一下?”
他将右手伸给她。“啊,真的!好厚的一层。他们长出来的时候会疼吗?”
“不会。”
“你的刀一定很重对不对?”
“你一定提不动的。”
“可是你却能挥起它来杀敌!”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望着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骄傲的笑了,虽然只是轻轻的扯动了二边的嘴角。
她看着他,眼睛微微的弯起。
她的眼珠子是亮晶晶的。笑起的时候脸颊上是没有酒窝的。她的声音是很普通的那种,并不让人特别难忘,但是她说话的方式却很特别,轻轻的,不紧不慢的,不理会别人的反应,像是在呻吟,或是在说梦语。可有时候却快的要命,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没完没了的蹦出来,每句话最后那个字声调总是要上扬的,所以听她说话的人会连嘴角也忍不住一起上扬。
她有一双细致雪白的手,手指甲轻轻的刮在他手心那层厚茧上,隐隐的有些痒,她的手指头细细的小小的,有婴儿一样柔软的触感,当它们轻柔的擦过他掌心的时候,他的心跟着一起柔软了起来。最后,他记得自己笑了。在她玻璃一样黑亮的眼睛里笑了起来。她那个时候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持续用力的笑着,直到笑出了一排白色细小的牙齿。
最后她久久的凝望着他。她对他说‘谢谢你。’
她终于还是要被关进那里边,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迸发而温情不并足以改变命运的轨迹。
也许炽热而灿烂却会在转过身后很快的冷却。
可是终于还是留下过了,哪怕仅仅是未来那一闪而过的惆怅。
放下窗帘时她缓缓的侧过身体。
李源看到了她细挺鼻梁,她的脖子,还有帘子合上的那瞬间里捕捉到的眼泪。
送亲的队伍到了珏龙关就折回京都城去了,而和亲的人却一直要走下去。长长的队伍笨拙迟缓的移动着,一定会有人会祈祷这段崎岖的路程能够永远都不要走到尽头。
我们都清楚的知道,生命的终站是什么。所以只能尽力的让路走的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路途中孤寂可以忍受,沿路的颠簸可以忍受,就算目睹生命凋零的过程,那其中的凄楚酸涩都可忍受。只是为什么要这样迷恋?是贪生?还是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