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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归来的白丝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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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过去已快一月,可各地流民无法安置,饥荒四起,饿殍遍地;连日来,姬发率众在汜水关外数度徘徊,不知打着什么主意,成了一块可大可小的心病。再过几个月,宫中又要生出一桩烦心事,着实让他头疼不已。
正值大暑节气,寝宫里纵是融着一大块冰,也直热得他满头大汗。加之国事繁忙,心事又重,急火攻心,让他嘴边生了好几个大泡,每日茶饭不思,竟是喝口水都困难。
这一日,帝辛在姜柏辰的安顿下,勉强睡了个午觉。暑气太燥,没多会儿便口渴而醒。他躺在床上喃喃吩咐:“姜柏辰……给孤端碗水来。”
然后就听得有人轻手轻脚前来,用了不知什么东西让清水一滴滴流下来,先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然后渗进嘴巴里,清清凉凉竟是十分舒服。
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年轻的宫女坐在那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复又闭上了眼睛:“瞧你这宫女眼生,什么时候调过来的?倒是颇通服侍之道。”
然后听她轻笑一声:“本来出门透透气,碰见姜柏辰说你身体不适,好心好意来看你。谁知大王金口一开,一下子把我贬成了宫女儿。我这一来回,真真是自降身份了。”
听这无比熟悉的声音,帝辛睁开眼睛,定睛一看竟是妲己。他撑起身子靠在后面的椅垫上:“是妲己啊,你看看我,真是老了眼花了……几个月不见,你的气色倒还一直不错。怎么今儿个有空,来我这寿仙宫一趟?”
妲己拿着一条淡粉色的手帕轻拭了拭嘴,叹了一声:“我住进你这寿仙宫一月有余,你竟然一直不知道。真是让人伤心。”
帝辛突然想起来,她的梨落宫在洪水中被冲垮,到现在也没有复建。王后他们都陆续回到自己的宫中,只有她无处可去,依然留在寿仙宫。他心里不大好受,拉过她的手。
“瞧我这记性,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你放心,梨落宫我抓紧帮你复建,你稍安勿躁。”
妲己不露声色地抽回手帕:“我又不是流落街头,还是以国家大事为先吧。”然后四下看了一眼,越发无语。随即缓缓起身:“妥了,我也不打扰你休息。就先走了。”
帝辛却拉过她的手:“我记得,你的手帕是白色的。”
妲己的眼光暗了不少:“是啊……可惜从梨落宫出来以后就没见。我记得把它系在手上了的……你当时接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
帝辛昏昏然然地回想,自语道:“是我接你出来的吗……那么乱我也没注意。改日去找找。”
妲己的眼神突然就跳了一下。
从寿仙宫出来,迎面扑来一阵热浪。她微微地松了松领口,听着四下都静悄悄的,只有不识趣的知了挣了命地叫。还是知了命好,开心了笑,不开心了叫。哪像这深宫女子,喜怒哀乐都要埋进心里,人前笑脸,人后哀叹。得宠也是累,失宠也是累,当真命苦!
傍晚的暑气降了不少,妲己用了些晚膳,呆在落枫斋里无所事事。听说大王下午去了崇吾殿,刚刚才回寿仙宫用膳,一直到现在也没有露面。鲧捐站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终于在日落后回到屋里,失望地对妲己说:“我输了。”
妲己挑着眉头笑了笑:“都告诉你会是这样。”
鲧捐不无泄气:“我以为他会来的。”
妲己冷笑一声,起身伸了伸懒腰,吩咐下人道:“我出去走走,你们不用跟来了。”
鲧捐替她揽开珠帘,放她独自出去了。
夕阳初下,青砖路面上还留有余温。天边的彩霞红得醉人,一点一点随落日失去颜色。妲己信步走在王宫里,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就来到了洛水河畔。
此时的洛水不复昔日那般狂躁汹涌,从上游的溯岸门静静地流入,激荡在小鹅卵石上汀然有声。被冲垮的洛北桥已经修好,对面就是梨落宫的废墟。自从她入住寿仙宫,这是她第一次回到这里。山上还是有些冷的,尤其日落之后降温更迅。她紧了紧衣服,踏上洛北桥,款款地向彼岸走去。周围有零星的运送土木石料的壮丁,一个个都是现从宫外招进来整饬宫殿的劳力。经过她身边时都不认得她是谁,纷纷投来或好奇或异样的眼光。妲己全然不理,一步一脚印地走到梨落宫脚下——这被泥石冲撞之后,早已四下坍塌,整座宫殿气息奄奄地趴在那里,不复当年的富丽堂皇。
她长叹一声,回想起自己在这里度过的上千个日日夜夜,心中竟生出一丝不舍来。
她提起罗裙,踩着泥巴向上走,越往上越陡。她绕着废墟走了大半圈,直到半山腰上,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太阳彻底地落下去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的荷香,幽幽地发散开来。她一个人站在一片废墟中间,满眼的残垣断壁。
忽然间想起,自己的白丝巾还掉在这里。她记得分明:自己逃跑之前特意将它紧紧系在手腕上,但是在寿仙宫醒来以后就不见了。一众下人都说没看见,她还特意问了当晚帮殷郊接人的姜泊先,可依然没有下落。
“如果被埋在这里,那要翻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叹了好几声,对失踪的丝巾格外惋惜。
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话,只好无奈地转身,打算回去。
却冷不防,看见眼前的梨树上,那条白丝巾生生挂在了上面,顺着西风飘扬。她愣住了,刚刚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这有东西。好一会儿才敢走上前去,伸手把它解下来细细端详:一样的丝绸,一样的“喜”字,不一样的是,这上面没有了自己惯用的茉莉香气,反而一种淡淡的荷花香,沁入心脾。
她再次细细嗅了一下,笃定这是莲花香气无疑。突然间回忆起自己被埋进泥土里的那个洪水之夜,将她从土里挖出来的正是一个散发着荷花香气的人!她一下子懵住了,脑海中的疑惑全部得到解答。思路打通之后,她立刻向四下望去,希求能看到蛛丝马迹。可是四周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出现在她视线里。
她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在空旷的山野里,她颤抖地喊出声来:“是你吗?”
没有回音。
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嗒嗒”地滴在脚下的泥土里。她没有想到,是真的没有想到,性命攸关那一刻,竟是他赶来救自己于危难。自己的白丝巾定是被他拿走的吧!此时丝巾出现在这里,他一定就在附近。可是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知道是你,你在哪,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叫喊。
在未坍塌的大殿后面,一个不起眼的人影藏在朦胧的黑暗里。没有人知道他此时的表情。他在这里潜伏一月有余,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踏入寿仙宫一步。那日大雨,他人在陈塘关,但心中没来由一阵剧痛,便知妲己有难。踏上风火轮飞速来到王宫,果然见她遇险。危急时刻,他用红缨掘开泥石,生生将她挖了出来。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鲜血淋漓的腿,他心疼得想死,在那一刻决心带着她远走高飞。但就是那一瞬,她对着自己朦胧地叫了声“子辛”……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她再也不是那个在圜土里被蛇咬伤,苦苦等他回来的小女孩;也不是那个在他大婚前夕病得一塌糊涂,搂着他痛哭的冷艳王妃。这个经历了帝王娇宠和深宫心计的女子,早在他痴心不改的岁月里,悄然爱上了另一个人。
他全身的力气都流失掉了,再也没办法抱起她。他只能忍痛放手。当他趁着雨夜离开的时候,下袍却突然被她拉住,她迷蒙中说了一句“别走”,他俯身掰开她的手,那冻得发白的手指攥得那样紧,他一根一根掰开,几乎用尽了力气。他看着那只手,指甲因为用力已经裂开。手腕上还是那条不变的白丝巾,他本来已不抱什么希望,但不知为何,他把它解了下来,放进自己的衣服里。远处传来太监的呼唤,他咬咬牙,决绝地离开了。
耳边仍然是她深情的呼喊,夹杂着哀怨,夹杂着愁绪,甚至夹杂着乞求,一声一声,直唤得人肝肠寸断。他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化成一道红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