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动了胎气 ...
-
寿仙宫那边一早就派人来传了话,要太子跟随早朝议事。这些天他一直跟着早朝,军国大事也了解了不少,能看出帝辛正一点点将朝政脱手,殷郊这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正巧这日宫中除尘,东寰殿里的一应奴才都忙个不停。本来波西娅随身的丫头妮娜是不参与这些体力活儿的,但宫中人手不够,波西娅也叫她去跟着君兰分配用具去了。
屋子里灰尘大,她信步来到殿外。今日的阳光格外好,浓而不烈,她呼吸了几口空气,觉得自己貌似好久都没走动走动了。本来她是个好动的姑娘,可自从有了身子,越发懒散起来。趁着这个时候,正好散散心。
走到哪里,忙着的丫鬟奴才都会叫她一声“太子妃”,她一一应着,笑容里也带着温柔。不知不觉就走了好远,忽然发现这边的亭台愈加高耸,行人也很稀少。心里纳罕这里好像没来过。正要转身回去,却听身后一声唤:“何人来访?”
她循声看去,原是一个碧玉年纪的小丫鬟,穿着翠青色的衣衫,与宫人服饰迥然有异。她不禁觉得有趣,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想来这偌大东寰殿内的宫人,就算不认得她的身形,必不能不认得她的眼睛。
那小丫鬟一步步靠近,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试探,只觉得眼前这女子个头高挑,眼珠碧蓝,生得好生奇怪啊。
“汝是何人?来我其羽阁有何贵干?”
波西娅有点诧异:这小宫女想是初来乍到,连自己也不认得,只说:“原来这是其羽阁,我以为公主离开之后这里已经空置了,没想到还是有人在啊。”
那丫鬟纠正道:“当然,现下这是太子娣的居所。”
“太子弟?”西娅挑了挑眉,仿佛在思考什么,“洪儿不是住在昭鸿阁吗?几时搬到这里来了?”
此话一出,连那丫鬟也愣了一愣。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声音:“若竹,拿个扫把也这般迟。”
丫鬟回头:“哦!来了!”
西娅循声看去,只见宫殿款款走出一人来,这女孩年纪不大,但举止颇有气质。尤伶出来,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人,毕竟是小姐,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太子妃波西娅。心立刻快了三拍,连忙碎步上前请礼:“尤伶拜见太子妃。入宫这些时日,考虑到您身子不便,迟迟未给太子妃请安,颇为失礼,还请姐姐见谅。”
其实她作为太子的侧室入宫,本该在大婚次日前来拜见。但殷郊三令五申,她也不敢轻易打扰。如今波西娅来得突兀,纵是尤伶沉静有度,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招呼。若竹一听这是太子妃,连忙请罪:“奴婢不知太子妃驾临,有所冲撞,还望恕罪。”
这主仆两个左右请罪,倒让波西娅不好意思了,她伸手搀起二人:“不必多礼。我今日闲来无事四处逛逛,没想着惊动你们。不过我见你们倒也眼生,何时入得东寰殿来?我还真没听说。”
“尤伶入宫已有些时日,但一直住在这其羽阁,无甚机会谋太子妃的面。”
波西娅“哦”了一声,刚要再问,却听身后传来君兰的呼唤:“太子妃!你真的到这来了。害奴婢担心得紧。”
君兰走了过来,却见尤伶和西娅站在一起,顿时尴尬不已。刚想向太子娣屈膝行礼,却见尤伶暗中向她摇了摇头。君兰只好搀了西娅回去,说太子派人送来了贡枣,酸酸甜甜正合您的胃口。西娅临走也不忘回头对她说:“得空儿到正殿走动走动。”
阳光愈盛,刺得尤伶睁不开眼睛。目送着她们离开,她终于歪倒在了若竹身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她躲在若竹的阴翳下,嘴角嗡了嗡,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话说殷郊在早朝上听说姬发带着兵在汜水关前绕了几圈就又回去了,好似真的只是打猎。不过还是让朝歌这边的人松了一口气。早朝散去,他本打算回宫,却被父王叫去了崇吾殿。父王吩咐内官给他准备了贡枣,单送去了东寰殿。自西娅有孕的数月,父王表面上态度不冷不热,但解馋的吃食却着实派了不少。西娅尤其喜欢父王送来的酸果蜜饯什么的,一吃起来就不住嘴。害得他还得隔三差五地给她泡菊花茶解酸,要不容易反胃。
父王在崇吾殿给他说了一大堆军政局势,他勉强听进一些。帝辛的态度还算比较满意,说着说着就扯上了殷郊自己的事:
“你没事多去陪陪谢家的小姐,不要专宠波西娅。她现在是非常时期,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殷郊“嗯”了一声,想起前夜发生的种种,心里越发不安。
正说到这,忽见姜柏辰急速进来,“扑通”跪在殷郊脚下:“太子殿下,东寰殿来人,说太子妃现下怕是不大好!”
殷郊“噌”地站了起来,帝辛的眉头也皱了皱:“谁来报的信,快让进来说说清楚。”
只见君兰急慌慌地进来,跪禀道:“太子妃自从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开始闹肚痛,姜泊先已经去请太医和稳婆。奴婢走的时候,太子妃已经见了红。现在吉凶未卜!”
殷郊的眼睛“刷”地红了,拎起她来就往外走:“边走边说!”
帝辛不便跟去,只是吩咐姜柏辰:“去太医院催,用御札催!”姜柏辰领命而去。
回东寰殿的路上,殷郊问君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不好了?是不是在哪摔着了?东寰殿今儿除尘,是不是撞着谁了?”
君兰一一回复:“大家伙都知道太子妃有身子,见她在侧哪个不是万分小心?没有摔着也没有碰着,只是她曾偶然逛到了其羽阁,在那不知和太子娣聊了些什么……”
殷郊一听到“其羽阁”三个字,登时站住了脚,随即对着她怒吼:“怎么能让她去那里?!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
君兰吓得脸色煞白,只能不住说:“奴婢该死!”
殷郊的脚步更快了,不一会儿回到东寰殿,只见奴才婢女挤了一屋子,太医院的几拨人都簇在那里。隔着屏风,他也能听到西娅痛苦的呻吟。他拨开下人就要进去,却被姜泊先一把抱住了大腿,哭咧咧地说:“爷啊你可不能进去!”
殷郊猛地踹了他一脚:“你再拦着我叫你脑袋搬家!”
姜泊先却死也不撒手:“您就是把我醢为肉酱,我也不能放你走!”眼见一个姜泊先拦不住了,又上来好几个奴才跪在他面前,直扯得他筋疲力尽,听到那边西娅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他几乎是绝望地向着屏风那边喊:“西娅!你坚持住,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后退着坐下去,刚坐稳却突然一动,紧接着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君兰怕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紧紧跟在他身后。果不其然,他一路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其羽阁。一众奴婢对他行礼他一概不理,到了门前一脚踢开,只见若竹安排尤伶正准备午睡,忽然见他这副样子闯进来,二人都有些纳闷。尤伶掩着不悦说道:“太子赶着捉奸,也不必在这大晌午的。入夜再来兴许有点收获。”
殷郊瞪着眼睛:“少跟我贫嘴。我以前当真是小觑了你,以为你是大家闺秀,气量容人。可是今天,西娅从你这回去便开始不舒服。说!你都对她做什么了?!”
尤伶挑起眉头:“我对她做什么了?她来我这,连门也没进,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殷郊眼圈通红:“说了两句话?你是不是告诉她你的身份了。”
她忽然坐了起来,胸中气愤难当:“对,我是告诉她了。我说我是太子因为空床寂寞,纳进宫来的侍妾。我还说太子把一切事情都瞒着她,其实我入宫已经好几年了……”
“胡诌八扯!你明知她怀着身孕,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那边的若竹早已跪下磕头,声泪俱下道:“太子爷明察!我家小姐从未和太子妃讲过那样的话。在君兰姐姐面前,小姐还有意瞒着身份。您不要错怪我们小姐了!”
尤伶青着一张脸,呵斥若竹道:“求他作甚。他要认准了是我害他妻儿,凭你有两张嘴也讲不清白。随他去吧。”说着兀自上床,把后背朝向他。
这边的君兰也大着胆子对殷郊说:“殿下,太子娣没有向太子妃透露身份,乃是奴婢亲眼所见。太子妃从这回去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想是里面有些隐情。”
殷郊见此情景,脾气散了大半,此时也冷静过来,冲着谢尤伶说道:“这件事情,等西娅缓过来自有定论,我暂不追究。不过有些话我不得不讲: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不可能给你想要的爱情,但除此之外的一切,我能给的一定给。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也希望你能和西娅保持距离,就当安抚我的多疑。”
那边传来谢尤伶冷冰冰的声音:“自从知道要嫁给你,我就没再指望过爱情……你走吧,没事不要再来了。”
见这般,殷郊轻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若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再看一眼小姐僵直的身子,只是暗暗地流泪。
等到殷郊回到东寰殿,太医已经撤去大半,只留下两个老嬷嬷留守。奴才们不再拦着他,老嬷嬷不无欣喜地说:“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以后一定要注意饮食,定期喝保胎汤药。”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来到西娅床边,看她脸色通红,满头细密的汗,竟像是大病一场。见他来到,她伸出虚弱的手,他接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眼泪浮了上来:“西娅,都是我不好。”
西娅露出单薄的笑容:“是我不好,没照顾好孩子。回来的时候吃了几颗枣觉得难受,喝了半壶凉茶,便觉得不适,差点害了肚子里的小家伙。”
他俯身亲吻她的脸,安慰她:“还好没有出什么岔子。”给她盖好了被子,哄着她睡下了。
夜间,忙了大半天的奴才都休息下了。只有惊澜殿的烛火通明,显出殷郊犹未就寝。只听里面低低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按理说,太子妃生自苦寒之地,又常年狩猎,身体要比凡人家的小姐强壮,不至于喝几口凉水就动了胎气。依属下来看,要么是果子有问题,要么是茶有问题,要么是母体心境所致,要么就是受了外力。”
殷郊靠在床上想了又想,终于开口:“前两种不太可能。第三种,如果她不知道谢尤伶的事,那么没什么可以动这么大肝火;至于这最后一种,没听说她摔了碰了,应该也不大可能。”
洛惊尘却说:“也不一定是摔了碰了,殿下这几日有没有和太子妃一起过夜?”
殷郊一下子闹了大红脸:这惊尘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有些快人快语,让人招架不住。
见殷郊的反应,洛惊尘微微皱了眉:“太子也是冲动了些。”
殷郊即使浑身不舒服,也只能认骂:“怪我了……男人嘛,总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说到这,恐怕您还得去一趟其羽阁。”
殷郊不解:“去那干嘛?”
“你把那谢家小姐好一顿冤枉。这时不去赔礼,小心人家记恨你。”
殷郊长叹一声:“唉……娶这些女人干嘛呢,闹心。”
即便这么说,还是吩咐了洛惊尘,掌灯去其羽阁一趟。
夜静极了,两边只有银杏落叶的声音。太子快步走在空旷的大院里,两边朱红色的大门不住向后掠去。始终在他前一步的洛惊尘不禁露出微笑:“太子脚力见长。”
殷郊笑出了声:“能让你夸一句,当真不容易。”说着又正色道:“一会儿我到其羽阁,你帮我观察一下谢尤伶是个什么样的人。”
惊尘称是,又问:“太子怀疑她?”
“嗯……不是怀疑她,只是凡事都要知己知彼。总不能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
说话的工夫就到了其羽阁,这里的灯火未灭,隐隐还能听到弹琴声。琴声凄婉,如泣如诉。连一向严肃的惊尘也不禁说:“听这琴声,倒像是在骂你。”
殷郊进门前瞪了她一眼:“你现在越来越不可爱了。”
推门而入,门口的若竹见是太子前来,忙行了礼。屏风那端的谢尤伶见殷郊来访,琴声顿了一下,接着再次响起,一直没有搭理他。
见殷郊的架势没像上午那般凌人,若竹知趣地退了出去。殷郊向那边走去,却听她说了一声:“站那儿,别过来。”
殷郊本来理亏,此时也只好席地而坐,隔着屏风看着她。她应该是打算就寝的了,身上穿的都换成了紧致的蚕纱寝衣。说来惭愧,他记得以前下江南的时候见过这种衣服,还是在青楼里。那时候他还不大,被淮南王的公子硬拉着进了青楼,秦淮名妓十分喜爱这种金缕蚕衣,与闻名天下的金缕玉衣互为表里,乃是水乡特有的风格。只可惜当时他一见那些浓妆艳抹的歌妓开始脱衣服,便吓得拔腿就跑,当时还被那些富家公子笑话了好一阵子。也亏得他早点跑了,逃过被父王打断腿的厄运。
眼下尤伶穿的这件,显然没有青楼里的女子那般露骨。即便隔着屏风,也能看出衣料是并不轻透的琥珀丝,领口那里刺着青丝百针十字绣,顺到袖口是螺荔镂金百蝶边,与头饰和手饰互相搭配,显出大家闺秀的审美品位。殷郊渐渐地看入了迷。
许是被殷郊这种不加掩饰的眼神冒犯,尤伶不禁生出愠怒,她停了琴,说道:“不是不让你来了。”
殷郊这才回过神,咳了两声,回答:“唔……这不入夜了,我来捉奸的。”
尤伶一听,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可曾逮住奸夫?”
他说:“你又不让我进去看,我怎知他没有躲在你床下。”
这话说得狠,尤伶竟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说:“你若是搜不到奸夫,该当如何?”
他答得认真:“任凭发落。”
“好。”她气极反笑,再不言语。
殷郊大着胆子走了过去,只见里面她和一张琴落在地上,旁边竟还有一壶酒。
殷郊笑笑:“夜间小酌,果真惬意。”
尤伶没好气地说:“没法子,我们家那位什么也不喜,单好酒色,我也管不了他。”
殷郊一听,竟是一点台阶也不给下。尴尬地咳了两声:“咳咳,那我还是来得晚了,要再早点,还可以和他把酒言欢。”
尤伶冷笑一声:“可不是么。下次跟你夫人请好假,早一点过来,还能喝上热乎的。”
殷郊辩不过她,只好先服软:“好啦好啦,我特意赶来跟你赔礼,你就不要这样挤兑我了。”
见他如此,尤伶的气终于出了小半:“哟,您这是赔礼来了,刚不还说捉奸么。”
殷郊只好说:“我没捉到奸夫,任凭你发落吧。”
她的气又消了一半,刚刚斗嘴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说起正事来,反倒潮了眼睛:“以后你要搞清楚状况,再来我这发脾气。”
他赔着笑脸:“西娅的事跟你没关系,都是我不好,错怪你了,给你赔不是。”
她的眼睛越来越潮,不敢眨下去。
“……太子妃还好么?孩子没事吧?”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有惊无险,不是大事。”
她突然邪邪地笑了笑:“这可不得了,赶明儿我得带上九味麝香丸,拎着几块蜜桃砒霜糕,亲自去看望看望,谁叫我天生恶毒呢。”
直听得殷郊手足无措:“哎呀呀,这怎么就哄不好了呢……”
直到这里,她心里的怨气才终于算彻底化解,好歹和缓了脸色:“罢了,念在你诚心道歉,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天不早了,你回吧。”
殷郊这一晚上的委屈终于没有白受,他走出屏风去,回头对她说:“最近转凉,你也早点休息……啊对了,不要再和那奸夫喝闷酒了,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伶哼一声:“晚了,我瞧着他呆会儿还会回来。”
殷郊走着没停步,只是嘴上说:“他回来你就告诉我,我请他吃蜜桃砒霜糕,谁叫我天生好客呢。”说着推门而出,不见了身影。此时尤伶才眨了下眼睛,竟生生砸出一大颗眼泪来。她看着被泪水打湿的琴弦,抬手自斟了杯酒,喝得更烈了。
回东寰殿的路上,殷郊问惊尘看出尤伶是个怎样的人。惊尘不多言语,只说了一句话:
“谢尤伶是个好姑娘,可惜嫁错了人。”
殷郊听罢,哈哈大笑,自嘲道:“我这一生啊,欠人的算是还不清了。”
是夜月明星稀,各自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