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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飞熊引路 ...

  •   武吉蒙赦,待归家已是月上三竿。母亲自花甲年后便看不清人物,如今已然全盲。远远看见母亲倚闾而望,翘首以待的样子更令他黯然神伤!踉踉跄跄走到母亲面前,嘶哑着声音说一句:“阿娘,儿回来了……”
      见儿子终于回来,武母终于落下心里的石头:“我儿,你因甚么事,这么晚才来?为母在家坐立不安,又恐你在深山穷谷被虎狼所伤,使为娘的悬心吊胆废寝忘餐。现下见你,我心方落。”
      武吉听见母亲这番言语,痛苦如雪片般纷纷落下。他极力忍住泪水,安慰老母道:“只是无意间遇见一头飞熊,儿子与之纠缠了半日,归家已晚。让您老忧心了。”
      母亲终于展露笑容:“我们这虽是深山老林,但飞着的熊却是听也没听过。想必是你眼花。”
      武吉搀着她进家门,诺声对她说,也像对自己说:“想是儿子错看了这飞熊,待明日再去找它一找。”
      一宿不踏实的睡眠过后,第二日鸡鸣时分,武吉便匆匆起床,径往磻溪来见子牙。晨色熹微,他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溪边,溪边那个垂钓的老者正襟危坐着,不是飞熊又是谁?
      武吉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子牙身后,声泪俱下道:“求高人指点,救我一命!”
      子牙仿佛早已知道他会来相求,背对着他问道:“你可是真的打死了人?”
      武吉俯首道:“高人先见之明,请您指条明路。”
      子牙笑曰:“也罢,你命中该躲过一劫。”
      说罢,对他说了解脱之法:“如今你速回到家,在你床前,随你多长,挖一坑堑,深四尺。你至黄昏时候,睡在坑内。叫你母亲于你头前点一盏灯,脚头点一盏灯。或米也可,或饭也可,抓两把撒在你身上,放上些乱草。睡过一夜起来,只管去做生意,再无事了。”
      武吉领法,喜不自胜,归家之后找个由头让母亲帮他做了这番准备,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岁月流转,不知觉已数月。这日伯邑考在书房批阅折子,忽见一道奏折来自镇金坊,上书月前死去的巡逻长淄安的老父自儿子殁后便染重病,已于昨日归天,其家人请求巡逻司拨二十两银子以备后事。想起这桩旧案,伯邑考愁绪翻涌,立刻朱批准许,另加了十两雪花银作抚恤费用。折子送走,伯邑考随即召来散宜生询问主犯武吉是否已经归案。
      “回少主,暂时还没接到武吉自首的消息。”散宜生老老实实地回禀。
      伯邑考面露不悦:“当日允许他归家已是格外开恩,如今迟迟不归案,难不防此人是个猾民?逃之夭夭了也未可知。”
      当初是散宜生在伯邑考面前为武吉做了担保,如今他不肯归案,让那淄安白白枉死,多少是谋士的过失。他对伯邑考说:“请小侯爷许我演上一卦,看看他如今身在何方。若知道了他的下落,定叫禁军把他捉回来问罪。”
      遂取金钱,占演凶吉。看着八卦上的惨象,散宜生不禁点首叹曰:“武吉非猾民,因惧刑自投万丈深潭已死。若论正法,亦非斗殴杀人,乃是误伤人命,罪不该死。彼反惧法身死,如武吉深为可悯!”伯邑考闻讯,也为武吉感到悲哀,就此略过此案不再提。
      巧的是,淄安一家的祖坟正设在磻溪附近的一处庄园。淄安老父发丧这日,一家人披麻戴孝、哭声震天,浩浩荡荡地经过磻溪。就在一处垂杨附近,淄安的弟弟看见一个樵夫走过,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一眼绝不会认错。
      他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孝帽,三两步跑到那樵夫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吼道:“武吉?!果然是你,你害死我大哥不曾偿命,却依旧过得这般逍遥!看我不打得你找牙!”说着猛一拳兜上他的脸颊,一下子将他推搡到了一边。
      武吉看到他也傻了,那边一溜儿吹丧的、抬棺的、唪经的、献孝的人听见响动都跑了过来,有人认出这是害死淄安的凶手,却不想能在这里碰见他。
      “想那日我们家老太太死活不肯让他回家,还是我们好劝歹劝说了散大夫作保,料他不敢妄逃。却不想他至今还未下狱,仍旧做起了担柴的买卖,这世上竟是没了天理!”
      大家七嘴八舌地哭嚎起来,几个男丁更是动起了拳脚。这时候巡逻的戍士发现这边的异动,连忙赶了过来。
      出了这事,丧事也办不成了。一干人等都被带到了镇刑司,镇刑司再往上报,一下子就传到了散宜生的耳朵里。
      散宜生初闻此事还以为是谬传,之前的卦象明明昭示武吉已自投深渊而死。可是一看到武吉那鼻青脸肿的模样,他甚是惊了一跳。惊讶过后是无尽的愤怒,这种行为不仅是逃脱罪责的乖行,更是对他大大的挑衅。
      一众淄家人在一旁声泪俱下地说:“这猾民无端端打死了人,还叫他逍遥法外?想当初西伯素行仁义,秉公执法,从不徇私。怎么今日西伯远赴了他乡,这西岐城就没了王法?”
      这一番话说得散宜生愧愤难当,厉责武吉道:
      “你这猾民!做了些什么鬼,竟使得卦命都被你哄了去!当初念你一片孝心,放你回家。谁料到你搞了歪门邪道逃避王法,如今若是俯首认罪,王法可留你到秋后;若是巧言狡辩,可怪不得我就地正法!”
      武吉自被人逮个正着,已是如履薄冰。他战战兢兢地说:“散大人饶命!武吉非是猾民,只是听了磻溪边一老叟的主意,迫不得已瞒骗了大人,罪该万死!可蝼蚁尚且偷生,望大人法外开恩,允我戴罪立功!”
      散宜生一番火气发了出去,倒也冷静下来。他问道:“你如何戴罪立功?”
      他答:“磻溪边一老叟,道号飞熊。他的本事,既能瞒过大人的演卦便可知非凡。小人愿为大人引荐此人,若是由他救出西伯侯爷,岂非西岐万民之福?”
      纵是不再相信武吉的人品,但他终是逃了自己的推演,单凭这个本事便知有点道行。散宜生听得这番辩解,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连夜进了西伯侯府,伯邑考果然还未就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忧心忡忡。
      “散大夫连夜前来有何急奏?”
      散宜生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汇报了。
      当“道号飞熊”这个字眼划过他耳边的时候,他硬生生愣了一下。前些日子那个可怕的梦魇卷土重来,在他的神经上嗡嗡作响。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梦里的一切渐渐模糊,但那只忽闪着巨大翅膀的飞熊却时不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感觉希望的曙光正一点点靠近。
      此老必是高人。
      第二日,伯邑考带上散宜生、太颠、南宫适等一众下臣,备上厚礼,浩浩荡荡来到磻溪垂杨处。
      远远便听到老者的歌声,借着微微的东风悠扬地传来,听得伯邑考微出了神。
      “内荒于色外荒禽,嘈嘈四海沸呻吟。我曹本是沧海客,洗耳不听亡国音。”
      伯邑考本来颇通音律,他静静听着渔人的歌声,心中的郁结之气似乎随着这乐律畅快地抒发出来。听渔人歌罢,他对众臣说:“此歌韵度清奇,其中必有大贤隐于此地。”
      大将军南宫适不屑道:“磻溪钓叟恐是虚名,小侯爷未知真实,而以隆礼迎请,倘言过其实,不空费主公一片真诚,竟为愚夫所弄。依臣愚见,主公不必如此费心,待臣明日自去请来。如果名符其实,再以隆礼加之未晚;如果虚名,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还未等伯邑考发话,就听散宜生笑了两声:“大将军不必如此在意。今天下荒芜,四海鼎沸,贤人君子多隐岩谷。今飞熊应兆,上天垂象,特赐大贤助我皇基,是西岐之福泽也。自当学古人求贤,破拘挛之习,岂得如近日欲贤人之自售哉?”
      散宜生一番话恰好言中了伯邑考的心意。
      众人行不远,就见一老翁独自在溪边垂钓。伯邑考一睹那杆直钩的鱼竿,顿时心潮澎湃,以屈膝之礼讪曰:“未知阁下乃是飞熊先生?”
      子牙瞥了他一眼,只是自顾钓鱼。
      旁边的南宫适看不下去,却也不好发作。
      伯邑考继续说:“闻先生道行深厚,可知破解推演之法。不知可否为晚生指点迷津,救家父于牢笼?”
      子牙只是不语。
      伯邑考见他如此,知道他的顾虑,于是屏退左右说:“你们众人到远处休息。”直到四周都只余他二人,子牙方自笑了笑,终于将鱼竿收起。
      只听伯邑考悄声对他说:“先生,你可知晓我父近况?”言语间眼圈似红,关切之情让人顿生怜悯,说罢又在自言自语:“我眼前的文臣武将,没一个敢告诉我真相,我又不善推演,内心真正是焦虑至极。”
      当初姬昌离开西岐,本就推算到自己会有七年之厄,待七年厄满,自当平安归来。可是阴错阳差,子牙不忍此子忧虑至此,只好告诉他真相:
      “西伯侯目前在羑里,吃的苦头倒是不少。正受着滴水之刑。”
      滴水之刑。
      听到这四个字,伯邑考浑身止不住抖了一下。梦里的一点一滴正在慢慢苏醒,他实在不敢想象父亲遭受的苦难。
      他对子牙再行屈膝之礼,诚挚地邀请道:“请先生与我同往,为我西岐上宾。”
      子牙起身将他扶起,回想起下山前天尊对他的嘱咐:“你与我代劳,封神下山,扶助明主,身为将相,也不枉你上山修行四十年之功。”
      他暗叹一声:果是到了出仕之时。
      二人相对无言,唯听得滔滔流水,无尽无休,彻日东行,熬尽万古人间。

      伯邑考深知姜子牙此人非同凡子,不出仕便罢,一出仕便要封侯拜相。此等任命他亦不敢妄动,既怕封高了惹得其余众臣不乐,又怕封低了辱没了姜尚的才能。而这些官场上的事又恰是他所不擅的,于是只好暂将子牙安排在馆驿,待父亲归来后再行安置。
      自从他从子牙口中听说父王在羑里的遭遇,便夜夜不得安寝。父亲遭厄,生子何用?每每他这样想起,便是心如刀绞。
      他终于等不下去了。
      赴朝歌赎父之事他谁也没有透露,唯独对散宜生讲了明白。
      散宜生本就卜出了西伯的境况,只是害怕伯邑考焦急才瞒着他。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日日痛心?眼看伯邑考心意已决,纵是劝也劝不住了。他只好说:“公子前去朝歌面圣,必要备上厚礼以待。大王素来喜欢美女和珍宝,我们就广选出几个标致的姑娘献给大王。再挑出几个珍奇之物以策万全。”
      伯邑考连连点头:“我已想好要带什么礼物赴都,就那七香车、醒酒毡和白面猿猴最是合适。”
      散宜生又说:“大王对我们西岐颇为忌惮,想是我们进朝歌之后必不招他待见。我们得想法买通他的宠臣费仲,让费仲替我们说几句好话。”
      几番商讨,已是夜深露重。待散宜生归去,伯邑考独自坐在窗前饮酒,直喝得发呛。他从来是不饮酒的,因为古琴有“七不弹”,其中一忌便是“酒醉性狂”。想幼年时候,父亲不强求他骑马射猎,总是放任自己学习音律,还因为这被二弟嘲笑成“尽稀罕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儿。”
      推开酒杯,他踉踉跄跄来到琴架旁,五指无规律地拨弄着,琴弦发出吱呀的乱叫,仿佛在抗议他的不自重。
      素来不敢高声语,此行必将啸九天。
      他暗暗发誓。
      堂中有风吹过,他转身想把门关好,却见兮云早已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亭亭玉立的样子让人心动。这个姑娘年龄不是很大,但眉宇间已有着大家闺秀的风度。想那年伯邑考十八岁,紫鸢玉殒不久,他的心情一度十分郁闷。这时兮云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不愿多想,领着父亲的旨意就成了婚。
      只是偶尔会觉得,他当初之所以毫不抗争地就娶了她,除了父命难违之外,还有就是这个女子真的很像,很像很像紫鸢。
      只听她问自己:“可是要出远门?”
      伯邑考张了张嘴,想到此行凶险,终是不愿让她担心:“例行出访而已,一两月便回。你在家照顾好太姬,还有,照顾好你自己。”
      却见兮云眼波流转,眼泪随即大颗滴落。伯邑考措手不及,想要安慰,却不想她扑到他的怀里,本就娇弱的身材止不住颤抖,让伯邑考顿生怜惜之情。
      “我要等你平安回来。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临行那一日是阴天,伯邑考上马之后忍不住回首,只见兮云站在城门口怀抱一支玉箫,雪狐皮大氅把她紧紧裹住,立在风中沉重地摇摆。他不忍再看,策马而行,身后传来悠远的箫声,渗进乍暖还寒的春风里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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