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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亡国之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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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场惊心动魄的屠杀发生之前,十五岁的她还算个孩子。
她的名字是一种千百年来独生在楚梁国土上的花儿,这花只在严寒时节开放,有着竹子一样的骨节,却开满了酷似蔷薇的花朵。每到隆冬至寒时节,偌大楚梁城便被这紫色的花海淹没。听闻中原土地也有一种在冬天里开放的花,但她总是倔强地认为楚梁的离萱花是最好的,什么也比不上它。
是的,她的名字叫楚离萱。
陪伴在离萱身边的是一个老得发皱的老妪,离萱不论是吃饭睡觉还是读史习字,老妪总是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有时候急了,她会喊一句:“远一点啊!”老妪永远都是笑眯眯的:“辛娃啦,唔要赶我啦。”
“辛娃啦”是楚梁方言,意思和“小可爱”差不多。
那一天很冷,下了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她马上要过十五岁生辰了,心里还很欢喜。可是今年冬天不知怎么,每个人都显得忧心忡忡。她只道按宫制,不满十六岁的王子公主不予做寿。可是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以前父王不管多忙,总会陪她吃饭的。
她只得这样悻悻。
这天晚上,婆婆突然抱着个包袱进入她的卧房,抚摸着她的脸道:“辛娃啦,快睡吧。”她忐忑不安地睡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喊杀声,她惊坐而起,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婆婆不知何时不见了。窗外映着火光,刀剑格杀的寒声撕裂了静谧的夜。
房门突然被打开!却是婆婆浑身是血地滚进来。脸上的褶皱已经痉挛,她几乎是爬到离萱身边,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她说了两个字:“快跑!”
楚梁王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满以为城壕足可以再坚持十天,不甘早早撤退。却实在低估了敌人。他们面对的敌人首领是中原大商国第一将军苏护,号称战场上的“不灭死神”。
离萱只是匆匆在手腕上系了那条白丝巾,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被婆婆拎到暗门处。她以前从不知道原来书架后面有密道。一老一少在密道中疾行,少女只感到老妪的呼吸越来越急,双臂都被染上黏稠的血。
足足半个时辰才走出了密道。这是片静谧的树林,月光打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莹莹的光辉。一时间她仿佛觉得这已是另一片世界。
婆婆的血依旧如注,老人虚弱地对她说:“辛娃啦,快跑啦,阿婆累了哇。”
她噙着泪连连摇头:“不!我们一起走。”
执拗间,眼前忽然映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离萱抬头看去,一个身穿甲胄的蒙面大汉站在她面前,手中的三星青铜剑正顺着锋刃向下滴血。
三星青铜剑,不是楚梁的军剑。
婆婆一把将她推走!那人眼疾手快,挥剑就剖开了老妪的脸!她的面皮已经颇为松弛,中这一剑,竟使得她的皮和血肉生生分离,乍一看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血柚。
如此血腥的一幕,日后曾频频出现她的梦境里。连带着楚梁族人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呼喊,和战死的兄长对她的声声呼唤……那些血腥味萦绕在她的梦中几度徘徊,经久不散。
她终归没有逃得开。
直到冰冷的锁链铐住她白发苍苍的父王,她才意识到生她养她的楚梁已经走到了尽头。她当然没有幸免。当数千俘虏披头散发浩浩荡荡地来到敌军首领面前,敌军毫不掩饰地发出一阵哄笑。
她知道面前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就是她的灭国仇人——被人誉为战场“不灭死神”的商国有苏氏首领。只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剑,对着这群卑微的战俘说道:“王令:彼楚梁,不入贡赋,不朝天威,奉天讨之,入商为奴!”
然后她就听见身后密集的铁链浩浩荡荡着地的声音,打在她心里如同轰轰烈烈的响雷。
她的父王没有跪。
她也没有跪。
那首领笑了一声,说道:“楚梁王果真有骨气。不过你看看你身后的臣民,他们哪个愿意站出来反抗我?哪个?!”他面向众人,厉声质问。
人群寂静如坟墓。
“我!”
此刻,一个尖细柔弱的女音突兀地响起。所有人都望向最前面——那是楚梁国王最小的公主,右手腕上系着的白丝巾已染上丝丝血红。她在一群五体投地的后妃王公中间昂着高傲的头颅,说:“我要反抗你,这灭族之恨,我永世不忘。”
那首领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是吗?你要怎么反抗我?”
她答:“如果你杀了我的父王,我活一日,必一日思手刃尔当。”
那人笑,拔出青铜宝剑,一剑挥下,楚梁王即刻身首异处!
众人惊恐,五体投地,长跪不起。首领下令:“将一众人等押解回冀州,充军为奴。”
他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忽然就扔给她一柄匕首:“我杀了你的父王,你应该亲手杀了我。”女孩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双眼深不见底,不怒自威。她心一沉,拿起匕首就向自己的脖颈刺去,电光火石间,那把锋利的小刀就深深刺进了她的脖子!
鲜血狂流而出,她眼前一黑,倒地前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父王,父王的亡灵在天空中对她伸出手:“离萱……离萱……”
对不起父王,对不起楚梁……
未想这少女如此烈性,居然当众自戕。马上的将军一跃而下,一把接住了她。
看她血流如注,将军吩咐:“召军医!”
她忍痛冷笑:“我意已决,不必救我了。”
将军剑眉竖起:“身负杀父之仇、亡国之恨,你还好意思寻死?!”
少女被戳中痛处,猛瞪大了眼睛:“奸贼苏护,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后必啖汝阴魂!”
将军却说:“你要保不住命,看我怎样虐待你的族人。”少女心头一惊,瞬时被疼痛包围,倒在了血泊里。
军医即刻赶到,手忙脚乱地为她止血,苏护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知道她不敢做无谓的挣扎,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决绝地自刎。这个少女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那楚老头虽然讨厌,养出的女儿倒还有些血性。他看着她因失血而迅速苍白的脸,忽然就被她手腕上的白色丝巾吸引,丝巾向来是蒙头遮脸之物,何以被她戴在手腕上?
思考间,就见副将陈季枫来报:“将军,我们要的人……无一幸免。”
苏护的眉眼突地一颤,厉声问:“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年轻的副将像被霜打了一样低着头,喏喏回道:“楚老头只有四个儿子,都是领兵作战的,因为顽抗被我们的将士尽数歼灭。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逃亡途中被乱箭射死。剩下的,就是眼前这个了。”
二人的目光落在了这个昏迷的少女身上。苏护眉头一沉,脑中千回百转,命令道:“务必救活她。”军医听在耳中,只觉此令重若千钧。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几日,少女从疼痛中醒来。颈间被缠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布,令她的头动弹不得。她习惯性地去摸右手上的丝巾,却抓了个空。她心里一慌,忙道:“我的丝巾呢?!”
有侍女闻声,立刻迎上来:“小姐醒了。莫慌,你的丝巾在这里。”她一把抓过丝巾,紧紧地护在胸前。这丝巾来得蹊跷,她尚幼时做过一个梦,梦中是一个极美艳的妇人,笑着对小离萱说:“吾今日赐你一件宝物,它会给你带来最耀眼的荣宠,也会给你带来最惨重的伤痛。随我来,尽情享受命运的百般滋味……”一阵刺耳的娇笑声让她醒来,醒来时手腕上就缠着这条丝巾。自此以后,她每时每刻都随身佩戴。
她的眼神定了定,看到青靛色的帷帐绣着好看的图案,却不是她熟悉的离萱知春。她嗡了嗡干裂的嘴唇问:
“这是什么地方?”
耳边是侍子悦耳的回声:“是苏将军的别苑。”
“苏护?”她头脑一震,立刻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憎恨。她不知道,战俘即奴,其他的族人已经被充军或贩卖掉,只有她还侥幸留了下来。楚梁王只留着她这一滴血脉,苏护必须加以保全。楚梁虽小,但楚氏却在那片土地上称王数百年,为了防止残余势力反扑,苏护需要留她一个活口。
苏府的侍子显然不知此举深意,只是笑着对离萱说:“是啊,小姐好福气。苏将军不顾众人谏言,执意将小姐安置在这里休养。将军府的两位夫人也不曾来过呢。”
奴婢不懂,离萱却是看破了一层,冷笑道:“苏护现在何处?”
“现在朝歌复命。”
复命?复的不过是杀了我楚梁几多人命罢了。
“你退下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侍子见这小姐脾气古怪,只好喏声退下了。
夜浓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