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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二十五章——塞翁失马料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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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失踪了。
翌日清早,“凤仪阁”大乱,金希澈将整幢楼翻了个底朝天,遣出去的下人在京城内外搜索数圈,也没见着东海的人影,终于不得不承认东海彻彻底底地失了踪迹。
就在金希澈在“凤仪阁”雷霆大怒之际,李东海独自在城门外的角落里靠墙而立,晨风凛冽,吹得衣衫簌簌作响。屏着呼吸看着熟识的“凤仪阁”里出来寻人的下人自身旁不远处几番来去,行色匆匆。待得日头渐高,终是再没了人来寻,这才从墙洞里钻出身来,抬头仰视着略显沧桑的城门,缓缓的,一步,一步向城外退去。脚步虽然缓慢,此刻脑中却思绪翻涌。
正洙哥,希澈哥,韩庚哥,对不起……
赫在如今与长公主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已然忘却小海。怎会如此呢?即使跨越了千年,到头来却依然是阴差阳错地擦身而过。难道这就是宿命么?原来我们真的不应该在一起么?赫在……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逆天而为么?原来……是我错了么?也罢,小海便在此恭祝恩王爷与长公主殿下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王府行刺本就是一时冲动之举,本应以一命抵偿了这一身的罪孽。却未曾想连累正洙哥因此被皇上胁迫入宫伴驾。明知正洙哥已经伤痕累累,无力再回到那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复杂宫廷,更不应让原本有机会远离伤害的哥重新回到危险的感情漩涡当中去。此次轮回让哥保留了相貌,是上天的决定吧,连上天也觉得应该让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也许,哥真的心如止水的平静了此一生才是正确的吧。可小海的一时冲动却完全毁了这一切。小海纵有悔过之心,却无扭转乾坤之力。这当如何是好?
无论前世今生,希澈哥都待我如手足一般。自尽之时,为保我周全,险些被赫在伤了性命;行刺之后,御林军包围“凤仪阁”,希澈哥即使性命相拼也要护住小海;我身陷囹圄,哥更是不惜策划劫狱……希澈哥对小海诸多行为始终纵容。而小海却一次一次将希澈哥推入生死一线的境地。这当如何是好?
今生小海绝望弃世,钟云哥和韩庚哥都拼着道行折损,依然导我这缕孤魂重生。但重生之后,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只是让各位疼爱我的哥哥们一次一次的进退维谷,生死堪忧么?
事到如今,小海愧疚难当却无计可施,实乃再无颜苟活于世,今日便出城择一僻静之地,葬了这不祥之身,以免再留在世间害人害己。
承蒙诸位哥哥多日来的细心照料,此恩此德小海只得来生再报。
小海去了……
最后深深凝望一眼城门,狠狠扭过头,拾路而去。
灵雾山巅,东海闭眼横心跳下深渊,耳边只闻劲风呼啸,身子急速下坠,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历历闪现,此时此刻念着惦着的居然俱俱是他的好,他当初不顾府中之人眼光的收留,他淡漠神情中偶尔流露的温柔,他不经意之间的点点细心呵护……往日种种,此刻想来都恍如隔世,天上地下,再无相见之期。
赫在,永别了!
崖顶上又闪电般跃下一个人来,在山石上腾挪跳跃,身姿轻灵如鹏鸟翱翔,居然后发而先至,在半山腰处便追上了如一片落叶的东海,于一块突出的山岩上站定了脚,右臂挥出,一条白练长虹般拦腰卷住了东海,那人也被东海的下坠之势带得又向下落了一段距离才堪堪在崖壁上停住脚跟。
顶上有人探出半个身子尽力朝下望着,奈何风大雾重,看不清底下情形,只得高声叫道:“师父,接住了么?”
叫了好几声方才让山腰处的人听见声音,收回白练,将东海扣在臂弯中,仔细地瞧了他的面目,复又抬头,以内力将声音清晰传上崖顶:“接着了,师父这就上来。”
崖顶上之人便缩回身子,只等了片刻,崖下便飞上来一人,赤红衣袍,如漆墨发,双眼大如铜铃,清亮灵动。这人将东海放在地上,用拇指捻掐人中,东海便悠悠醒转。
“这里是……地府么?”刚刚苏醒的东海朦胧中见身前立着两个人,直觉便以为是专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
话刚问出口便听面前一人冷哼一声道:“你还活着呢,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也能被你当成幽冥鬼谷么?”
此刻东海的眼睛已能清晰视物,听这言语,已知是被这二人所救,闷声不吭转身便要再向崖下跳去,红袍人眼疾手快,白练飞出裹了东海将他拽离崖边,那徒弟又冷冷道:“我师父好心救了你,你非但不曾言谢,反而仍要寻死,可是觉着我师徒二人有闲情逸致陪你在此过家家么?”
腰间白练缠得紧,东海挣扎不开,眼看悬崖就在身前不远却摸够不着,耳中又听那徒弟冷言嘲讽,心底里委屈绝望重重迸发出来,一直强忍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脚下一软,跪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嚎啕大哭。
“你……”那徒弟也是嘴硬心软,先前不忿东海不珍惜性命才出言讥讽,此刻见他哭得如此凄惨也是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安慰才好,抬眼见师父使了眼色,便住了口,静静地侧身挡在东海与悬崖之间,防他再有任何危险举动。
待东海哭得声音嘶哑到几乎哭不出声了,红袍人方从怀中摸出帕子递过去道:“蝼蚁尚且贪生,小公子又是因何几次三番想要自绝性命?若非今日我师徒二人恰好路经此地,小公子的这条命岂不枉送了么?”
东海模糊着一双泪眼伸手去接那帕子,却在看到红袍人的相貌之时惊得目瞪口呆,这……这不是文熙俊又是谁?
文熙俊却以为东海的怔愣是因为不愿直言相告,便道:“也罢,人生在世俱都心怀隐痛,活得潇洒自在的却是少有,小公子既不愿说,在下便也不再问,只望小公子日后能铭记上天有好生之德,自珍自重,切莫再做那等自断生路之事。”
言毕,文熙俊与那徒弟便转身向山下而去,东海怔怔地瞧了他们背影半晌方回神,忙喊道:“请……等一等!”
二人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文熙俊道:“小公子可还有事?”
东海咬了咬唇,挺身跪直在地:“先生今日既救了东海性命,恳请先生能将东海收入门下,日后洒扫奉茶,以报答先生大恩于万一。”
文熙俊静默片刻,走上前来,却并不去扶东海,只道:“修行清苦,小公子可经受得住么?”
东海无谓地笑笑:“东海方才已在鬼门关前来回一番,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么?”
文熙俊点点头:“也罢,茫茫人海,我既救了你,你我便是有缘,我收你入门下也无妨。”
东海立时便磕下三个响头,行了拜师大礼,朗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待三个响头磕过,文熙俊笑意盈盈地将东海扶了起来,道:“既行过拜师礼,日后我们便师徒相称,那是你师兄,李晟敏。”
东海又是一愣,方才根本无暇顾及文熙俊身旁徒弟的相貌,此刻顺着师父手指方向看去,等在路上的那人,眉目清秀,周身仿佛氤氲着江南烟雨般玲珑剔透,确确实实是那李晟敏无疑。
李晟敏如何会与文熙俊在一起,且互为师徒?东海努力回忆着前世里于“海殇”中对战的点滴情形,莫非……江南李家已被灭门?
揣着疑问,东海上前向李晟敏行了平辈礼数,随后三人便下了山去。再次路经城门时,东海回望了最后一眼,转头跟着师父和师兄上了路,不再回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已经过去了的,就都过去吧!以前的李东海,就当已经死了吧!
三宫六院之中,重华宫离乾元宫的距离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而之前因宫中并无妃嫔居住,是以从未得帝王踏足,宫人们的手脚便不如其他宫中之人利索,也因此,少了许多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朴正洙自入住昭阳殿以来,只觉除了冷清些外,倒也和“凤仪阁”中无甚不同。
朴正洙并不希望金英云驾临昭阳殿,却为了东海的事,又不得不期待金英云的驾临。偏偏入宫两三日了,宫门处一丝动静也无,倒像是他每日望穿秋水一般,自己也觉别扭。
晚膳仍是一个人静静地用,殿中虽站满了人,却静默地犹如坟地一般,气氛凝重,压抑得人没有胃口。朴正洙只草草地尝了几口菜,用了半碗薏米粥,便吩咐都撤了下去,让留在殿里伺候的宫人都回房去歇着,省的看着他们心情沉重。
自个儿捧了一卷书倚在烛火下,不知不觉便看到了深夜,待听见更漏声,已是二更时分,揉揉酸胀的眼,抬头,愕然撞进门外帝王幽暗的眼中。
脑中空白一瞬,朴正洙才回神起身参拜:“见过皇上。”
金英云点点头,示意起身,迈步走进殿中坐下,见朴正洙亲自去斟了茶来,环视殿内才发觉无一个宫人的身影,皱眉道:“怎的要你亲自做这些事,那些下人们呢,上哪儿去了?”
将茶盏放在金英云手边,朴正洙闻言顿了顿,道:“我一个人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看着也不清净,便让他们都下去歇着了,皇上可是有事?我去叫他们。”
“不用了。”随着心头浮上的熟悉身影,金英云眉头皱的更紧:“朕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不是用得着用不着,你如今既已身居容华之位,按宫规理应有这些宫人在身边伺候,这是减省不得的,你要记着。”
朴正洙低下头,轻轻道:“是,正洙记着了。”
金英云看他这样,动了动唇,却只问道:“晚膳可用过了?”
“回皇上,用过了。”
“朕这会儿还饿着,你陪朕一块儿再用一点儿吧。”
朴正洙点点头,起身欲去叫醒宫人准备晚膳,金英云道:“罢了,不用叫醒他们,你陪朕一道去乾元宫用膳吧。”
帝王开了口的话便是圣旨,朴正洙纵有千百个不愿也只得屈身应道:“是。”便随了金英云一道出了重华宫门,门外停着皇帝明黄色的御辇,金英云先行登上御辇,转身伸出手来,朴正洙一楞,金英云道:“怎么,不愿与朕同乘么?”
咬了咬唇,朴正洙将手放入金英云掌中,借力上了御辇,看太监们抬起辇车,浩浩荡荡地朝乾元宫而去。
辇车中座位并不宽阔,两人同乘便紧紧地挨在一块儿,金英云仍握着朴正洙的手向后仰靠着,闭目假寐,朴正洙不好挣脱,只得由他握着,坐直了身体,尽量与他不做太多接触,未曾瞧见身后金英云的嘴角勾起一抹淡不可见的笑意。
进了乾元宫门,正殿里早摆上了一桌御膳,热气腾腾。两人在桌边坐下,宫人欲上来伺候用膳,金英云却摆手让她们都退出殿去,朴正洙了然,这是要他亲自伺候呢。
朴正洙伸手在装着黑米粥的瓷盆边缘试了试温度,不烫不凉,温度正好,便拿起金英云面前的碗,盛了大半碗,放下勺子,双手捧至金英云面前,金英云轻轻颔首。
朴正洙抬眼只扫了一下桌子上琳琅满目的精致小点和配菜,便熟练的从桂花蜜罐中提出调羹,将调羹上的蜜汁倒回大半,轻顿手上的动作,将粥碗托于左手掌心凑近调羹,在蜜汁线断掉的瞬间,将碗至于调羹之下,调羹在碗上静静的打圈,桂花蜜汁则均匀的在粥上划出了涟漪。
英云原本微漾笑意的脸却随着桌前人熟练的动作渐渐的归于平静。而在看到正洙用银筷夹起一小块玫瑰茄压向碗底的瞬间,英云微微挑起了右侧的眉毛。这番场景为何如此熟悉?
朴正洙将碗放在英云面前,便回到座位规矩坐着。
刚坐稳,又看了一下桌上其他点心,便再次起身。将更靠近英云面前的蟹黄粉蒸包和稍远的桂花糯米糕换了位置,又将黄金水晶饺和鸡丝卷调换了位置后方才重新落座。将眼皮垂下,不再看那一桌美味。
金英云却并不开动,看着朴正洙问道:“朕要你来陪朕一道用膳,你打算就这么看着么?”
“我……我已经用过了。”
金英云笑笑:“半碗薏米粥而已,也算是用过了么?”
朴正洙诧异,转念一想便了然,这宫里哪儿没有皇帝的眼线呢,重华宫里自然也有,他每日的行止定有专人呈报与皇帝知晓,今日这晚膳定也包含其中吧。
倒真是有些饿了,左右来也是来了,就陪他一道用一些吧,朴正洙便也给自己盛了半碗粥,二人才开始用膳。御膳房的厨艺果然是重华宫比不了的,没有那些宫人在一旁看着,这一顿饭也吃的爽心一些。
用完了膳,宫人门斟了茶上来,朴正洙方揭开盏盖,便听金英云问道:“方才……为何不自称臣妾?”
一颗心陡地沉了下去,茶端在手中,烫得指尖生疼,朴正洙只低了头,静默不语。
金英云喝了几口茶,见朴正洙始终低头坐着不动,笑道:“朕不过就是那么一问,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真的是随便一问么?朴正洙心中苦笑,英云,若非我如此了解你的性情,也许我会相信你这句话真的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可惜,你不是……
始终不见朴正洙抬头答话,金英云的面色就有些冷了,放下茶盏,起身道:“到上书房来伺候。”说罢也不看朴正洙的反应,径直便出了殿门。
低叹一声,朴正洙也放下茶盏,跟着金英云来到上书房,静静地在案几边掌灯研磨,金英云面上恼怒之色渐渐地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替换为冷峻谨慎。
先前的奏折都批得极快,朱笔形如游龙,书房中只听见笔尖与纸张的摩娑声,而在抽出一本面上标着“加急”的奏折之后,朱笔募地停顿了,不知那折子上禀奏是何内容,只见金英云的眉峰越皱越紧,面色也愈来愈冷,看到最后,竟“啪”地将奏折扔在了地上,冷笑不已。
“米粒之珠也敢同日月争辉?真是可笑之极!”
朴正洙步下堂去捡起奏折,扫了一眼,只看清“边疆”“战事”几字,心下了然,恐是又要生灵涂炭了。默默将奏折放回案几上,问道:“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金英云仿佛才发觉朴正洙仍在书房中一般,楞了一下才冷然笑道:“不过弹丸小国罢了,朕的大军一旦出动,何愁不灭?”
“若真如此,正洙为皇上哀。”
“什么?”金英云眼神阴鸷,紧紧地盯着朴正洙淡然神情。
“江山久暂,半在天数,半在人为,所谓得民者昌,失民者亡,皇上若能以天下苍生为重,造福万民,何愁江山不传万代,此乃‘数由天定,事在人为’,相信皇上比正洙更懂得这个道理。”
金英云眼中阴鸷渐渐转暖,唇边浮起笑意:“看来朕倒是小看朕的容华了。”
朴正洙低下头道:“皇上谬赞了。”
金英云看着朴正洙,口中吩咐道:“小路子,用朕的御辇送朴容华回寝宫安歇。”
“皇上,这……”
“皇上,不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却在金英云的眼神下同时消了音,朴正洙头疼万分地上了御辇,小路子也苦着脸在前方引路。唉……皇上这一闹腾,明儿个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