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龙飘雪

31、相逢陌路均是缘

　　明月如霜，天主塔浮在薄雾般的云絮之间，一群多翼精灵扒在窗上向里窥探，守天殿下的书房里却空无一人。精灵们一时失了管束，扑扇着蝉翼四散飞开。月光照在她们的翅膜之上，反射出清冷的光，居然在如墨染的天幕中拉起一道苍白的虹。

　　人工开凿的护城河环绕着天主塔的地面城堡，进入城堡的水流之中种满荷花。正值夏季，曲折的水道之上满布粉白的睡莲，偶尔有几条顽皮的锦鲤浮向水面，在碧绿的荷叶边缘兜兜转转。守天殿下坐在水边，一只脚在水里拨弄着，将自己的倒影扰得粉碎。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你这里的景致倒也有几份相似。一人独处，难道也是因为寂寞？”磁性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清凉的水漫过白晰脚面，轻晃之下，吓扰了嘻戏的群鱼，守天殿下唇边泛起微澜，目光里多了些许温存：“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依稀可以听到身后的人轻叹了一声，低得像风的呼吸，“你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

　　“高高在上的守天殿下，也会记得下界的……”黑色的衣角从树的暗影里暴露在月光之下。

　　“你一定要如此奚落我，才会觉得开心吗？”守天殿下拦住话头，语气里说不出的落寞，“叫我迪亚……”身后的人半天没有说话，空气中轻微的呼吸声传入耳鼓，守天注视着水面的波纹，好像在跟水说话似的。

　　微暖的风轻抚着红花绿草，水面上浮动的荷叶轻轻晃动，水蓝色的长发随意委散，有几缕坠入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许久，身后人的打破沉默。“你我本殊途，有幸同路，是缘，从此陌路，也是缘……保重……”风中传来衣襟晃动的轻响，守天殿惊觉转头。

　　身后，只有微风带过的几缕轻尘。守天殿下一跃而起，居然赤着脚追至树下。那里，只有风留下枝条晃动的痕迹。他双手撑在树上，眼里居然有一抹水色，迷蒙之间，嘴唇轻颤：“保重？那你为何来？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我的思念……心中的痛……我要千百倍偿还……”

　　再转身时，他已经恢复了往日冷冷的表情。

　　“来人！”

　　静寂的夏夜，不知道守天的厉声召唤究竟惊醒了多少甜美的梦。不过，再大的声音也不会惊醒逐电的好梦，这个家伙正躺在客店里睡得晕天黑地。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路，再加上龙芷给他药草里加了特殊的成份，他到客店的时候已经睏得睁不开眼了。

　　龙芷冷笑着凑近他，使劲捏了捏他的脸。没有反应。她冷哼一声，留下半边脸通红的逐电，带着疾风走出门去。

　　疾风飞在前面，偶尔停落在树上等着龙芷。夏夜里的虫鸣鸟语低婉悦耳，龙芷一路行来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惬意的微风轻扬起龙芷乌黑的发捎，她抬手捋了捋头发，目光却深遂起来。随后，疾风和龙芷远离大路，在山间小径中穿行，越走越偏僻。

　　四周的树林越来越密，鸟兽渐渐失了踪迹。慢慢陷入无边的寂静，静得只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和偶尔被踩断的树枝发出的脆响。向密林深处走去，头上本就十分微弱的星光逐渐被参天的树木遮蔽，能见度越来越低。迷雾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万物似乎都深陷在一片迷蒙之中，疾风落回龙芷肩头，她轻抚着疾风的背，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们到了，疾风。”

　　鬼火开始在树叉间忽隐忽现，无数透明或半透明的躯体从身边飘过，疾风的眼睛早已红得像血。走着走着，似乎总是在原地打转。龙芷默忖，这里的结界果然厉害，居然连我也被困住。心念方动，手里刚刚祭起冥火，忽然听到歌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龙芷收了火，唇边挂上标志性的冷笑，带着疾风循声走去。

　　一身红衣的无头女子坐在树下，歌声来自她手中捧着的头颅。五官清秀，眉目含情。女人一边唱，一边用玉梳一下下梳理乌黑浓密的秀发。看到龙芷一行，她停了唱，红唇微启：“迷路的修罗，为何来到这幽冥之地？”

　　龙芷轻笑：“烦请幻姬代为引路。” 手里的头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龙芷和疾风，微笑着轻声回答：“跟我来。”说着，身体慢慢站起来，冲他们招了招手，捧着自己的头转身走入更加浓重的雾气之中。

　　行至断崖前，幻姬停住脚步，回转身形，手里的头对着龙芷说：“我只能带到这里，剩下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龙芷颔首致谢。待幻姬离开，她走到崖边俯身向下看，一眼看不到底，隐约可见星星的磷火闪动。淡淡的歌声在身后再次响起“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龙芷站在崖边低声重复着，突然一纵身跳了下去。疾风展开双翼飞到半空，收拢翅膀，跟着龙芷向下俯冲。

　　阴郁的风在身边呼啸而过，鼓动的衣襟烈烈作响。随着深度的加剧，身体的下坠速度却愈发缓慢起来。龙芷知道，就要到了。

　　龙芷刚刚站稳脚，疾风就跟了上来落在肩头。龙芷微笑，轻抚着它的背。面前，是一片坟茔，磷火在坟包和墓碑之间跳跃，闪动，像一双双幽绿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有些惨白的枯骨从破败的坟墓之中露出来，好像是挣扎着想要逃离死亡。龙芷默然走在中间，刻意不去惊扰早已失去跃动的灵魂。

　　苍凉的乐音似从空气中飘飘而至，如戚如诉催人泪下。不远处，数十个灵体或坐或立，或飘浮于半空围着乐起的位置。一身素白的少年委坐在一座坟茔之上，手持骨制的埙吹奏着，双目低垂，银黑相间的头发齐肩，有几缕散在额前。好像在讲诉一段悲伤的往事，亦或是描绘一幅如洗天幕下的硝烟，少年吹奏着，娓娓倾诉。

　　龙芷听了一会儿，席地而坐，自琴囊中取出“落尘”，和着少年的埙声轻拨琴弦。少年抬了眸子看了龙芷两眼，目光略闪赞许之色。灵体越聚越多，逐渐将两人围在中间。古朴醇厚、低沉悲壮的音色萦绕在如此的环境之中，凭添了许多凄冷。

　　乐终，少年收了埙站起身，向龙芷走来。四周的灵体“忽”的散个干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走到龙芷近前，少年伸出手：“龙芷，好久不见。”

　　龙芷的目光顺着少年略示苍白的手向上看，手腕上龙形烙印清晰可见：“跟着魅音殿下，还好吗？熏？”

　　名叫熏的少年所答非所问地说：“你来，是为了见殿下的吧？”

　　龙芷无声地笑，握住熏伸过来的手顺势站起来：“那我是不是应该说，烦请使者通报？”

　　熏浅笑，有些苦涩：“从冥界入修道界，亏你想得出来。”说着，转身向刚刚坐着的坟茔走去。走了几步，看龙芷没有跟上，他又回转头问道：“你不是要见殿下吗？还不跟来？”

　　龙芷看了看那座长满蒿草的大坟包：“这里？”

　　“哈哈，别告诉我你没进过坟墓？”

　　“我是没进过，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坟墓……”

　　熏怔了一下，无奈地摇头。一行人消失在坟茔前。

　　从地底“爬”出来的龙芷举手遮着眼睛，适应着突出其来的光亮。碧蓝的天空静如秋水般，在六月仲夏里，像透明的翠湖倒转过来穹覆在天顶。流动的彩云随风翩翩，不时变换着颜色，时而金黄，时而洁白，时而像火一样红。花草树木散布在天幕之下，生机盎然。没有人们想像中的荒凉与鬼异，修道界看起来与人间界并没有多大区别。唯一可能有些差异的地方，可能就是奇形怪状的动物和空中飞行的修罗了。龙芷轻跃上半空，修罗界，这是应该算是我的家……

　　同样跃入空中的熏飞到龙芷身边：“走吧，魅音殿下等你很久了。”

　　就在龙芷去谒见魅音之际，被她“陷害”的逐电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只有他在房间里，猛得像受惊的豹子从床上一跃而起，落地时居然一个趔趄坐在地上。逐电揉着发涨的太阳穴直咬牙：“混蛋女人，居然对我下药？！”想到此处，他闭上眼努力感受着四周的灵动，直到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也没有发现龙芷的踪迹。

　　“可恶！”逐电狠狠一掌击在地上，印上深深的手印。等身体感觉好些了，他马上冲出房门，四处寻找龙芷。早晨的第一抹晨光跃入窗棂的时候，逐电才脱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客店，沮丧地坐在桌前思考。

　　左思右想之下，他决定呼唤惊雷。心灵感应之下，惊雷很快显身。

　　“怎么回事？你不是跟龙芷他们在一起吗？”

　　“他们不见了。”

　　“不见？不见是什么意思？”

　　逐电回避着惊雷逼视的目光，“我……我着了她的道儿……”

　　“我就说不要让你来，可守天殿下偏偏……”

　　“你够了没有？是不是又要说什么‘只做惊雷就好’？”惊雷瞪着面前这个跟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弟弟，自从守天殿下介入之后，一直对自己唯命适从的弟弟开始学会了反抗。

　　“你们两个要是吵够了，就乖乖呆在原地。”两兄弟吓了一跳，同时向门口看去。没有感觉到来人的灵动，对于一向自视颇高的他们来说，简直是种屈辱，也是震惊。

　　一身素白的少年倚门而立，双手抱胸正笑眯眯地看着两兄弟。银黑相间的头发随意散在脑后，那面孔分明是那个名唤做熏的少年。

　　“你是谁？”两兄弟同时拉开驾势。

　　熏看了看箭拔孥张的两人，淡淡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现在哪儿也别想去。”

　　“你以为你留得住我们？”

　　“不试试怎么知道？”话音未落，两兄弟同时翻掌，四道金黄的咒印分别袭向熏的上下三路。熏纹丝不动，看着他们笑。逐电觉得有些不对，刚想收势，身后一阵风雪突然而至，逼得他不得不转身应对。房间内瞬间银白，白发白眉白衣的疾风坐在窗台上也看着两兄弟笑。

　　本是艳阳高照的天突然暗了下来。夜，似乎提前到来，寒风狂啸，一股似有若无的冷气不时从脸上拂过。惊雷和逐电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数柄短刃脱手而出，却被厚厚的冰墙档在熏的眼前！苍凉的乐音陡然响起，兄弟二人痛苦地捂住双耳……

　　就在此时，高高的云层之上，守天殿下迎来了来自魔界的不速之客——魅音，还有陪在她身边的，龙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