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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Op1我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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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1我是谁
安定苑内种着两棵树,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一棵是樟树,另一棵,谁管它是什么树。
他,一个男人,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穿着时髦的条格儿衣服就坐在那棵不知道什么树底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就这么想啊想,想啊想。
——To be or not to be,你的事儿,我的事儿,北京事儿,上海事儿,到底是谁的事儿啊?您想我这么一好人,能这么着也可以那么着,叫人随便怎么着了……什么时候都成了我自个儿的问题呢?
——咱们的故事啊得从武大帅的公子武七讲起,他呢,遇见了个顶大的麻烦要我帮忙,我还真给他帮成了!那么,我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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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热爱上海,上海让我成了我,让我爸成了我爸,我家成了我家,但是这一次我让上海丢了脸。十天前,我心爱的葛施里尼小姐从意大利飞来,她刚下飞机就跟我说她要吃全上海最有名的王婆刀鱼面,我说‘吃’!我清空了街道包下了餐厅,亲手把面端到她的面前,她并没有吃,她问我‘王婆呢?’,我说‘走了啊’,她起身就走到街上,她问我‘这街上的人呢?’,我说‘全轰走啦!’,她很生气,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小赤佬’!我,武七,我让一个意大利娘们儿骂我是‘小赤佬’?!”武七说到这,激动的口沫横飞爆了声儿。
马走日翘起来二郎腿坐在武七对面的大桌案后头,左手,摸着趴在自己大腿西装裤面儿上的兔子;右手,则动了动指头。
边上的项飞田立刻拿小玻璃杯倒满了一杯白兰地,递到武七手里头。
马走日注意到项飞田递完酒的手,自然而然就搭在了武七肩上,安抚地摸了一下。就这一下儿,让他眉头跳了跳,留了个心眼儿。
武七呢,接过来酒,抿了一口平复了一下情绪,“第二天,我冲到机场拦下葛施里尼小姐的私人飞机,拔出手枪对着她的保镖,我说‘你给我滚开!滚!’”这武七他手上比划着,嘴里的酒气飞了马走日一桌子,“冲上飞机,我说‘小姐,面,来了,王婆,也来了!’,她没有理我,她走到王婆面前捧起王婆的脸,‘嚒嚒’,两下!然后端起面,问我‘锅气呢?’,我说‘什么?’,‘锅——的——气’!我根本不懂她说什么,什么叫锅气,她转脸问王婆‘这么好的面,是不是应该有锅气?’,王婆点点头,她接着对我说,‘我的飞机前面是厨房,这里是餐桌,从厨房到餐桌正好五米,面端上来,在这五米里头才有锅、气!武七少爷,你是个中国人还是大帅的儿子,居然不知道什么叫锅气?!永别了,忘掉罗马假日忘掉葛施里尼,因为我已经把、你、忘、记、了!因为你,是一个New Money!’说完她就飞走了,飞去了东京,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像一个傻子一样站在那儿,我一回头,王婆居然在冲我笑?!!事后,我寻遍了文人雅士,我问他们,我怎么才能把我的面子和上海的面子全部找回来,我怎么才能把Money,从New变成Old?所有人的答案出奇的一致,就是来找你,马走日!”
武七突突突突,连珠炮似得说了这么大一串字,马走日算是听明白了,抬了头,“为什么先带姑娘去吃面,为什么不先带她来找我?”
倒把武七给问住了,下意识瞥一眼窗户边上安然肃立的项飞田一眼,项飞田油光锃亮的后脑勺对着他,看样子没什么反应。这下,他知道马走日就消得这么一问并不想要回答,于是他娘娘叽叽又洋洋气气地往真皮里衬的椅子背一靠,把大腿搭在二腿上,“那从现在开始,唯你马走日马首是瞻,你得帮我这个忙。”
“怎么帮法儿?”马走日垂着眼没看他,温吞吞慢悠悠的问。
武七刚想开口又犹豫了,起身转到橡木大案子后头凑近马走日耳朵边儿,“杀,杀,知道这事儿的人,都杀了。”
马走日若有所思瞄他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武七摸不准马走日的脉,灰溜溜又坐回去。
这回,那股莫名的气焰消了不少,蔫吧了。
“不成,这我不答应。”马走日琢磨会儿,剔了剔嘴上的小胡子摇摇头,“王婆,不该死。”
武七一听急了,“你说,你、你、你、你、你、你自己说多少钱,你能说一个行的!”
“你亲姐,武六的亲妈,是我这辈子唯一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把我这唯一的老师当成了我的亲妈,我把自己当成她的亲儿子,可是你,你不尊重我。你求我办事儿,你连个‘您’字儿都不说。”马走日数着自己腿上兔子的毛儿,末了拿指头遥遥虚点了武七的鼻子尖儿,“你刚才拢共说了十五个‘你’字。”
“马先生,”武七立马尊敬的改了称呼‘马先生’,“实不相瞒那件事之后我是落下病根儿了,我不太敢花钱了,这些钱全砸在手里,我得花呀!”
项飞田耐不住,插了句嘴,“多少钱啊?”
“够买半个上海。”武七哀怨瞥他一眼,视线又转回马走日脸上,一点儿细微表情都不放过,“马先生,这些钱你得帮我花出去,但就一条,得花的体面,让我看着像一个OldMoney,让葛施里尼小姐她佩服我,让她回到上海亲自跟我道歉。到那个时候,您想要多少钱,您自个儿拿。”最后一句说的眼都不眨,有钱而且任性,武七的气焰又回来了,还水涨船高往上拔了不少。
“武七少爷啊武七少爷,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你非挖我心里的疮疤。”得,Old,算是问到头里问对人了,上海没人比马走日更Old,这小伙儿有见识有前途。马走日真高兴啊,这一高兴,话没听完就嚯地站起来,把腿上的兔子麻溜撂在桌上。这时候才见着啊,他腿上素来安静的兔儿是个探头探脑的活物!
他悠悠走到窗户边儿,似是勾起来伤心事,对着百叶窗幽幽叹口气,“我但凡上点儿心,它也不至于亡在我手里。”
“谁?谁亡了?”武七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项飞田。
“嘘——”项飞田比了个噤声手势,食指搭在嘴唇上发出个气音。
马走日背后长眼看见了似得猛然转身断喝:“别瞒他!该到说的时候了!”
项飞田冲马走日宽慰笑笑,“小马儿,大清亡国,不全怪你。”
“就怪我!”马走日眼一瞪声一横,“就下雪那天,老佛爷把我叫去了就按在炕头上,问我‘小马儿,都说你有主意,你说咱现在该怎么办?’,我说‘人头咱留着,人头后头的辫子,咱绞咯’,老佛爷看看我,说‘什么意思啊,说清楚点儿’,我说‘这不就是为了警示世界我们有一颗向上的心嘛,小道理啊’,老佛爷一听,‘都说咱娘俩对脾气,那行啊,下去我就颁旨,就照你意思办,现在就办!’,我呢,高兴啊,嘚儿嘚儿出了城,看着这雪啊,我心里热,就寻思着,喝点儿酒,咣咣两坛下去咯——”马走日提起这事儿带了点眉飞色舞,想清楚了又转眼愁眉不展,应该说提到这两坛子,他就没展过眉,他抽抽两声,痛心疾首地嚎起来,“等我醒过来,民国了……”
民国?武七不解,“那辫子不也都绞了么?”
“人逼着绞的,跟自个儿主动绞的那是一回事吗?!所以说呀,咱俩互为因果,我但凡不喝这点酒,辫子绞了,辫子绞了大清也不至于这么快亡,大清不这么快亡,你爸爸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当上大帅,哎,也算是……一段儿尘缘吧。”马走日假模假式挤了眼泪,满面怅然。
“你是……打算帮我?”武七倒是被这段儿高论给镇住咯,Old,他真格找对了侯爷!刷刷两下抹了莫须有的马蹄袖单膝行满族宫里特有的见面儿礼,“小的给正白乌哈拉萨虎爵赏都统世袭佐领兼云骑尉噶图辉达拉哈多罗贝勒请安啦!”
马走日瞄着虔诚跪地的武七,抬头盯了窗边项飞田的脸,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只有他两个听得懂的满语。翻译下来就是——‘你得请我喝酒啊。’
‘喝多少都算我的。’项飞田嘿嘿两声,回了一句。
马走日这才悠悠对武七道:“攴邗攴巳。”
武七没听懂,还跪着,微微溜眼求助项飞田。
项飞田抬抬手示意,给他翻译:“叫你起来。”
“哎。”武七答应着爬起来。
马走日拉了一把从地上起来的武七,也没错过武七下意识看项飞田的那种流连劲儿,活像奶狗看大狗的倚赖。这下,这事的眉目他懂了八分。他揽着‘小狗儿’肩膀,好似对儿亲兄热弟,但架势却像把他往外推,“有朝一日,我或许碰着麻烦得求您,但是我希望我永远碰不到这麻烦。”
武七似懂非懂懵懵懂懂。点头也不是,摇头,他不敢。
把武七送到门口,马走日拍拍他的胳膊,“在我求到您之前,我和项警官把您这点儿银子从New变成Old。”
项飞田奔过来把门给他们打开咯,止不住插了句嘴,“这事儿像是洗钱呢,我怎么觉着?”
“是洗钱呐,我没说明白吗?”武七诧异。
“说明白了。”马走日挑挑眉毛,示意项飞田不要多事。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武七看看身边俩人,“我用糟蹋我爸军费来维护太平反对战争,这事儿,不好吗?”
“若是这等情操,咱们是同一境界。”项飞田咳嗽一声,深刻点头。
“钱花完了,境界会更高。”马走日手一扬,斗志高昂。
“受累。”武七这才心满意足跬着方步得意出门。
“不客气啊。”马走日向他拜拜沙扬娜拉,转身回屋徒留个洒脱背影。
倒是项飞田关门之前做了小动作,他拿指尖点点武七肩头,一句‘慢走,回头我找你’暴露了二人可能熟稔的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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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武七走了,项飞田关上门,屋里就剩他和马走日俩活物,哦对了,还有一兔子。
“故事,谁不会说故事呀。别以为你那点儿猫腻能让我瞎,我心眼儿可不瞎。”马走日把兔子拎起来,摸了摸肚子上软软暖暖的毛,捂在胸口像哄孩子一样抖起来,嘴里小声叨咕叨咕,似嘲非嘲,如讽又不讽,像是给兔子说,又像是和人说。
知道叫他发现了,项飞田不在意地笑,凑了过来,“说好了你帮我,我请你喝酒,最好的外国酒。”
“不,最烈的蒙古酒。别转移话题,你怎么和他搅到一起,又怎么惹了大麻烦,老老实实的、一五一十说出来,我才要看能不能帮你,和他。”马走日这个‘他’没明说项飞田也知道是谁。
“这事儿吧,得从……怎么说呢,得从两天前的夜里,也不对,就是……”项飞田尴尴尬尬半天,摸摸自个儿滑溜溜的光头,找不出好的托辞只好摊出来说,敞了话匣——“两天前的夜,乌漆麻黑的,你我都知道。倒是武大帅府里小院儿有的是月影横斜池水清浅,未央宫里灯豆朦胧,整整合适小情侣谈个情说个爱。好巧不巧武大帅吃了夜宵出来消食,顺便上个茅房的功夫,就透着这月影和反光的水池,约摸的看见了一对儿‘璧人’。说是‘璧人’也不确切,准确的说是白花花一片儿影子肉,嗖一下就窜没了到小树林里,他还没分清哪是头哪是屁股,只来得及捡了自家人的外套和一枚法租界皇家警卫队的徽章——你以为谈情说爱的是武六?”看马走日目定口呆的表情,项飞田窃窃点了一句,“错了,武大帅捡的是武七的男装外套。这下,武大帅可是细思恐极啊——你想,武七,男的,皇家警卫队,也不收女的啊,这就……”
项飞田摊着手啪啪两声,一拍两散,表示玩完了。
“那么说,是你和武七?”项飞田说到‘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屁股’的时候马走日是真心笑了,确实,项飞田这样貌这光头,光溜溜脱了确实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屁股——不过一个圆两个圆的区别。
“嗯。”项飞田当即认咯,他在朋友面前从来不说假话——只说有保留的真话。
“你说说你,你和——”马走日刚想批评两句,想想收了声作罢。他谁啊,能管人家男欢男爱的事情,只不过实在怒其不争才憋出一句,“你说你和谁搞不好你非得搞人家儿子?”
“他搞我。”项飞田纠正道,“他说他就喜欢我,我吧,无所谓,在英租界皇家警局和大帅府两头跑两头安慰,做大使来回周旋,一来二去的……你说我能好意思不受他纠缠么?”
“纠缠个屁!你纠他缠!俩人!”马走日气得挓起来俩指头,怀里兔子见势不妙踹了他一窝心脚,安安稳稳蹦哒到地上,开始舔毛。
“怎么办吧,现在武大帅指不定怀疑上了,你们俩,迟早露馅儿!武七是他儿子不会怎么的,你、你、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他实在是受不了项飞田这腆着腚往外择的劲儿,啪啪在地上踱了几步,恨铁不成钢。
“可不么,所以葛施里尼小姐的故事还得说下去,我这不就来找你了么?怎么让New变成Old,怎么让这个——”项飞田也比了两根手指头,又收起了一根,偏巧收的是食指。
“——变成这个。”
项飞田举着中指,还没觉得有嘛不妥。
马走日认了,也忍。他一手攥住项飞田直楞楞的中指,一手摸着他绝顶聪明的脑袋瓜拍了拍,这一拍,不仅拍出来了个响,也拍出来了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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