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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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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庞明瑞拿着自己装的饭盒走在去“永馨小区”的路上。风很大,他把洗得发白的蓝夹克使劲裹了裹。眼睛尽力眯缝着,可沙子还是乘虚而入。
这是一片新建成的住宅小区,房子尚在热卖当中。庞明瑞是去三楼的苏姓人家干瓦匠活的。要是在两年前,庞明瑞对街头的民工简直不屑一顾。他是云市机械厂的车工,已经在这家中型企业干了二十年。他在第二十个年头终于熬上了工长,这个芝麻大的官儿当了不到两个月,厂子全面停产,庞明瑞只好扎撒着两手回了家。
四十二岁的庞明瑞不知道什么是享福。老婆王秀平有类风湿的老毛病,买菜做饭浆洗被褥都由他一手包办。王秀平在家揽下了帮人家修拣毛衫疵点的零活。每天眼睛累得酸痛,脾气又急,常吵嚷得家里鸡飞狗跳。例如今天早上,女儿庞丹起得晚了,王秀平看到六点五十了庞丹还在对着镜子反复抹额前一绺头发。不由火起,她大声呵斥:“照!照!能照出个花来?!
”庞丹长着和王秀平一模一样的小眼睛扁鼻子,却偏偏遗传了庞明瑞的慢性子,她闷声闷气地顶了一句:“还早呢。”王秀平下一句话被噎在喉头,憋得气短,再开口就夹枪带棒了:“啊?小的小的不省心,整天也不知道想个啥,学习不知道用功,光会照镜子臭美!老的也是三扁担敲不出个响来,这家哪还像个家样?”庞明瑞正在厨房装饭盒,他把昨晚吃剩的豆腐炒雪里蕻扣到饭盒里,就像根本没听见王秀平的话。屋里,王秀平的唠叨势头正健:“我怎么这么命苦,嫁到你们庞家,受苦受累还不算,还要生你们爷们儿的闲气...”庞明瑞看庞丹背着书包要走,塞给庞丹三元钱:“喏,吃碗拉面去,不许买零嘴啊。”庞丹接了钱,逃也似的走出门去,果然,庞丹刚走,王秀平就跟了出来:“你又给她零钱花?惯她毛病!初中二年了,也不知道长进,看将来怎么办!”庞明瑞说了声:“我走啦,给你卧了俩荷包蛋,快趁热吃。”王秀平显然被感动了,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愧色:“风大,仔细着凉。”庞明瑞嗯了一声,空着肚子走出门去。
庞明瑞起初在家俬城当搬运工。老板管他一顿午饭,他帮着装卸家具并且送货上门。凭力气吃饭,他是愿意的。况且还不耽误他每天买菜做饭,对这活他还是比较满意的。问题出在一只三开门的实木书柜上。他和一起干活的大于子一个抬头一个抬尾,漫漫八楼,上到三楼时,大于子的手就抖了。庞明瑞提议休息,这一休息,力气突然就无影无踪了。再搬的时侯,他一个蹲起,腰就动不了了。庞明瑞在医院软伤科治了个把月,从此不能搬重物。他只好拿着刨锛抹子蹲在民工市场,随时等候主顾传唤。在这一行干了几个月,庞明瑞渐渐和一些水暖工木工混熟了,他们找到了活就会叫上他,大家流水作业,有福同享。
庞明瑞已经在苏家干了两天活。苏家大兴土木,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能拆的墙都拆了。卫生间原有的印花瓷砖也要全部刨掉重贴大理石。庞明瑞和两个郊县农民合作,他看不惯两人干活的粗拉劲,但他们俩砸墙的水平倒是很高,一面固若金汤的墙,谈笑间就□□一口苞米馇子口音的兄弟俩给撂到了。庞明瑞刚拐进“永馨”四栋,就见那里围满了人群和警车。他走上前,还没等问问出了什么事,一个警察就走过来说:“你是来装修的吧?”庞明瑞懵懂地点点头,只觉手腕一紧,就被两个警察带进了警车。
(8)
刚烧过“头七”,庞明珠就急急赶回云县。在那个圈子里,她应该算是个自由职业者。她不隶属于哪一家舞厅,却和每一家舞厅保持着代办往来关系。
庞明珠一回到住所,就脱掉一直穿在身上的脏衣服。这几天来她每晚都有一两个来自云县的传呼,苦于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送上门的钞票白白流失。
她走进对面的“浪泉”洗浴中心,准备舒舒服服洗个芬兰浴,再好生拔几罐,败败连日的虚火。刚一进门,庞明珠就看见迎门的沙发上坐了几个脸生的莺莺燕燕。“浪泉”的每一个小姐她都熟,因为的确没见过这几个,庞明珠就仔细打量了几眼,这几眼立刻引发了庞明珠的职业危机感。她们太年轻了,至多不超过十八岁。每一张脸还都焕发着青春的颜色,尽管那青春被生硬的老练笼罩着,多少带着些愚昧的无畏。庞明珠把鞋脱给门童,脚步沉重地走进女间。她在大穿衣镜前木然站立,镜子里的女人苍黄疲惫,纹过的眼线和眉灰败地闪现着墨兰色,越发显出她的憔悴。庞明珠就是在那一瞬间决定改行的。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要在过去,这该叫从良罢?她自嘲地想。
当晚庞明珠就发现,云县在她离开的七天时间里,全面实现了小姐队伍的年轻化。庞明珠化好了妆,去各家舞厅转了一圈,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她看着那些刚刚成年的女孩细瘦的胳膊腿,心中涌起一阵无法排遣的感伤,她从没可怜过自己,但是她可怜那些女孩。她们还不懂得为自己的青春叹息。以为什么都像金钱一样可以大手大脚地挥霍,她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听到两个外地口音的小姐说:“我×!又要大搜捕了,钱真不好挣。”另一个就说:“那今晚去上网,聊天太×过瘾了。”庞明珠一夜没合眼,天亮的时候,她准备去银行取钱,开始设计她全新的人生。
(9)
家里人都不知道庞明瑞曾被刑警队传去问过话。见他第二天并不急着出去干活。王秀平就问:“咋还不走?”庞明瑞有些沉重地说:“再找别家吧。”王秀平以为庞明瑞被主顾辞了,也没再多问,只管拿着针仔细挑弄着毛衫上的线疙瘩。
庞明瑞点上一支烟,心中犹自惴惴的。前天晚上,就在他干活的苏家,房主苏吉庆被人用钝器砸扁了脑袋。苏吉庆在云市商业城对面开了一家灯具行。交际面非常广泛。警方经过严密排查,千头万绪的线索,逐渐集中到为苏吉庆的新房装修的几个民工身上。庞明瑞实话实说,不久就洗清了嫌疑。这会儿他坐在家里,心中开始后怕,若真是那两个农民兄弟干的,自己岂不是和俩杀人犯朝夕共处了两天?他一想到那把大锤把一面墙击得块块碎裂的情景就一阵阵恶心。不难想象,同一把锤,敲到苏吉庆那毛发稀疏的头上,将是怎样一番景象。
庞明瑞九点钟才到达民工市场。云市日报在头版的不起眼的角落里,简要报道了苏吉庆被害一案。案情很简单。当晚,庞明瑞走后,王刚王强兄弟俩正准备离开苏家,苏吉庆来了。
苏吉庆包里装着那天灯具店的全部营业额。报纸上并没说王家兄弟是如何发现这笔钱的。总之,他们谋财害命,用大锤了结了苏老板的命。王家兄弟在北逃的路上被抓获。整件事虽然在云市日报上被压缩成不足百字的小方块,但在云市,这件事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使得民工市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萧条景象。整个上午,大工小工们都在抽烟甩扑克,却没有几个人找到主顾的。云市的人们自觉接受血案的教训,宁愿多花点钱去找正规的装饰公司,或者靠亲戚朋友介绍知根知底的人,也不愿意从民工市场引狼入室。直到下午三点,庞明瑞还坐在一棵柳树下万般无聊地抽烟。等他抬起屁股准备回家做饭时,就看到了川子。
川子也看到了庞明瑞,他大老远就把手臂张开高兴地叫到:“瑞哥——”庞明瑞迎上前去,用力拍了拍川子的肩膀:“啊呀,遇到你可真不容易!你小子跑哪潇洒去啦!”川子很兴奋:“老哥,你可明显见老啊。”庞明瑞见川子西装革履,老板风范已初露端倪,叹了一口气道:“都快吃不上饭了!这不,给人家出苦力呢。”川子就说:“走,哥,喝几杯去!”庞明瑞迟疑地说:“不了,不了,你嫂子还等我回去做饭呢。”川子就哈哈大笑:“才几点?要不叫嫂子一块儿?”庞明瑞心想,川子是从小光屁股玩大的哥们儿,这几年在外面倒腾买卖,见到了还真不大容易,还不等他开口,川子就说:“呆会儿给嫂子带点现成的回去,咱哥俩好生唠唠。”庞明瑞不再坚持,跟着川子走进了“织云楼”酒店。
(10)
倪庆莲终于决定去清真寺小学门口卖茶叶蛋。
她没和儿女们商量。庞明瑞是个没嘴儿的葫芦,指望不上他说句象样的话。庞明祥咋咋呼呼,就知道吹胡子瞪眼。庞明珠从小横草不过竖草不握,油瓶子倒在脚边都能装着看不见。
跟他们商量只能落一顿数落。她已经暗中观察了一星期。清真寺小学离家最近,门口卖小吃的也不象实验小学八一小学那么多。倪庆莲拾掇好了煤球炉子,翻找出一口小铁锅。她粗粗算了一下,一斤鸡蛋两块五,一个蛋背三角钱。一只茶叶蛋别人卖六毛,她只要卖五毛一个,一个月也能添二百块进项。庞明祥两口子都是棉三厂的下/岗职工,棉三厂有一个车间被韩国老板包下,专门生产装饰绒,明祥在那里给韩国老板打工,每天早出晚归,根本顾不得注意母亲倪庆莲的动向。至于儿媳宋立红,她在云市财经学校食堂帮忙,也是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孙子庞鑫被明祥两口子撂在姥姥家,所以倪庆莲即使消失了,隔壁明祥一家都不见得很快发现。
倪庆莲推着满满一锅茶叶蛋停在清真寺小学门口时,那里已经有两架小板车停在那里了。一辆车上装着木框玻璃柜,上面用红漆写着“煎饼菓子”。另一辆车上架着两口锅,一锅煮麻辣烫,另一锅炸鸡架肉串鱿鱼板。倪庆莲找了块树荫支起小马扎,有些惶恐地等待着下课的铃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