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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探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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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曲折折,地面被洒扫得干净,泛着一层灰白,即便是厚厚的冬鞋踩上去也觉得硬邦邦的,带路人静静地走着,厚重的衣摆几乎纹丝不动。卓灵那些行李,一件也带不上来,能带来的只有随身的小包裹。
包裹里头,连换洗衣裳也没有,她紧急地往里面塞了些药参,火引,并笔墨之类的,也不知道黄子芩是否用得着。也在最底下放了几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
走来时,并未听见僧人诵经的声音,气味也淡淡的,只有枯叶与泥土,她留心看四周,院墙高耸,只露出方方正正的方块天,天也是灰蒙蒙的,并无黄子芩信中写的好天气。
引路人无声地走着,一只灰黑的猫立在墙头,口中衔了只白耗子,静静地跳下来,黄褐的明亮瞳孔一闪,卓灵吓了一跳,猫儿自顾自地从她眼前信步走过。
黄子芩的院落在东南角,外头种了一棵叶子掉光了的树,树枝生得野蛮,上头堆着些未化的积雪。一扇小门,门口立着一只破了的空桶,一只好的,倒扣在扁担旁边,地上积了浅浅一团薄冰。
门前的楼梯扫得干净,进门看,见扫帚一根,立在院墙下,院子里也只有一片像是耕过的地,但眼下盖着稻草。正屋三间,旁边也有一小棚,里头倒有火灶,紧挨着墙壁。
到了。
窗户紧闭着,她快步上前,推了推门,却推不开。
里头传出声音:“是谁?”
卓灵心中一紧:“是我来探望你了!”
那引路人见她们已经说起话来,便对卓灵一礼,又对窗户道:“探望最晚直到酉时,寺中便不留外客,黄居士不要忘了时辰。”
里头只是嗯了一声,那引路人徐徐退去,里头才传出脚步声。
紧跟着,就是一声很低的笑:“你好大的胆子,在这佛门圣地……”
门开了,黄子芩身穿粗布衣裳,低眉笑着:“……找我幽会。”
卓灵是关心则乱,怕自己看见黄子芩满脸病容,因此这调戏的话竟让人家说了,卓灵立时反唇相讥:“某些人在这里清修,心思也是腌臜,竟把这些词挂在嘴边,真也是没脸没皮的。”
人已经往前一步,紧紧地拥住那清瘦的妇人了。
黄子芩一手托着她,另一手关了门,笑道:“本来听令是你要来陪我,我也是欢喜的,只是想起你那计划,总觉得,时间宝贵,你该在外头多多谋划才是,我也有个指望。”
卓灵埋头在她颈间,竟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千言万语就要把真相和盘托出,却又想到自己如今也没有解决之法,平白无故让人忧心,索性不说了,只多拥了会儿,嗅着那人身上的气息,总是淡淡的药气,闻着就心中泛苦,但正埋首嗅上去,却又觉得美妙。
正要说什么,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猫叫。
她抬头去寻,发现在火炕上头,赫然端坐着自己来时见到的那只掺杂了些灰毛的黑猫,正举着爪子舔着,一旁赫然扔着那老鼠的尸体。
她呆了呆,黄子芩松开她,笑道:“我来这里,与这猫儿投缘,它捉些耗子,总也不吃,都给我拎了过来,仿佛将我当成个不会拿耗子的笨猫似的,看它神情,像是嫌弃我无用。”
卓灵大着胆子伸过手就把那耗子拎起来掼在地上:“不干不净的东西,小心被这东西染了病。”
黄子芩摸了下炉上的水壶,温热正好,倒了杯热水递过来,又将桌上的纸胡乱地一堆,卓灵放下杯子去抓猫,嘀咕道:“这厮倒是会讨好人,是公的母的,怕不是精怪变的,来讨你欢心……心术不正!”
见她对猫都醋意大发,黄子芩笑着坐在一边,捉她的手:“别乱抓它,小心被挠花了脸。”
卓灵被她牵着,顺势枕在她肩头,呼吸之间,言语还在嘴边,却想着这院子虽然狭窄破旧,然而进来屋子却也温暖……
枕了一会儿,她才忧道:“也不知道那东王发癫什么,要你来这里清修……”
把后半句咽下去了:“难不成你家里死了两个人,都是因着你造孽?”
果真说不出口,两年之内失了儿子与父亲,她卓灵再无心肝也不敢拿出这事来刺激黄子芩。
黄子芩只淡笑道:“先前不是说,要替林泽闻出口气嘛。我如今清修,心思也淡了些,读书饮茶,没有俗务烦扰,倒真像是养病,也是很好,你看我,身体也好了些。”
是了,看阿芩神情平静,脸上带着笑容,甚至今天总是出人意料地主动,处处都很主动,待她也温柔和善,说了些往日要羞怯很久才能说的话,看来确实是在林泽闻家里憋闷得慌,出来就好了。
然而她却记得许则之说过的话,心里并未因此云开雾散。
黄子芩又道:“你先前说,与我往南的事,如何了?与我说说吧?”
这是要把话题引到她身上了,卓灵轻声道:“如今单家商行正在想办法打通关节进京买卖,我也在其中暗自活动,东王不会一直封城,单家也是有先皇赐下的金牌,等开了商路,第一批能活动的必定有单家。我已写好信件,只要口子一开,到时候外头接应,我们便能趁着夜色混出去了。”
黄子芩道:“好。”
“只有好字与我说?”
卓灵忍不住朝她撒起娇来,黄子芩想了想,在她唇上点了点,看见猫儿炯炯有神的双眼,又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像是被人看着,缩了回去,牵起卓灵的手道:“我给你看些东西。”
因着进来便紧紧相拥,卓灵都忘了脱去外衫,黄子芩去拿了件黑色的夹棉外衫披在肩头,牵着她往屋外走去。
这空寂的院子实在没什么可看,黄子芩径直走向院墙,卓灵探头一望,被她牵着站在墙根。
才要说这光秃秃的看什么,黄子芩错开半步,露出墙上的破损,掉了三两块砖,成了个不方不圆的窗似的,卓灵往外看,瞧见两枝腊梅伸出一半在这破损处。
“上次送你的,就是它自己伸进来个尖,便被我折了,”黄子芩笑道,“实在不够风雅。”
想起那支腊梅还在家里好好伺候着,卓灵也欢喜起来,却又觉得凄楚,黄子芩从前想看什么花,家里什么树没有?如今要从这小口子里看花……
“其实我也想着,或许今日来,能和你从后山逃了。”卓灵道。
黄子芩回头望她,又望了望那墙上破损的口子,伸出手指拨了拨树枝。
猫儿也跟着出来,在门口蹲了下,黄子芩回头看它,它抬着尾巴走过来,黄子芩弯下腰去摸,它又很是别扭地躲开脑袋,身子一沉,倏地跳上了院墙,立在墙头走了会儿,又从另一头跳下去没了影。
黄子芩道:“这样,那你知道后山是什么样了?我来了许久,还未走动太远。”
“那便趁着我陪你,一道看看。”
卓灵伸手攥着黄子芩冰凉的手指,总也不暖,但黄子芩气色好多了,是应了她就答应了好好地准备着私奔的,她心中没有怨怼,只有欢喜,二人牵着手出了院子,似乎是风吹倒了木桶,卓灵自告奋勇去捡,黄子芩解释道:“这寺中只有一口井,每日我去挑两桶水来,就够一天的取用,饭食都是僧人供给,我也不过是泡茶,擦洗擦洗身子,用不了太多。先前还觉得疲累,后来挑着挑着,身子反而强健起来了。”
卓灵听她亲自担水烧水,面露不快,然而黄子芩乐在其中,她也不说什么,只牵着她的手往外走,才到门口,便被拦住了。僧人道:“黄居士既在寺中清修,为何又要出门?”
卓灵道:“不过出去瞧瞧罢了,一会儿就回来,这么冷的天,也走不了多远,小师父也别太忧心。”
黄子芩道:“绕着寺院走一圈罢了。”
僧人想了想,开了一条门缝。
卓灵侧着身子,拽着黄子芩走了出来。
寺院建在半山腰,绕到后头去,是一条曲折的乱石横生的小道。
下山的路显得很是陡峭,时不时穿插着些枯枝枯树,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出呜呜的声响。紧挨着寺院的墙壁,黄子芩抬目望了望,笑道:“那些是游猎的旗帜。”
卓灵也看见了,远远地,看不清人,只看见高高的旗杆,上面赤橙黄绿蓝地挂着扬起的旗幡,连缀成一片,像是一片彩色的海。
“我来时,他们分明是在正面捕猎……原来后头也有布置。”卓灵道。
黄子芩又略略地抬眉:“不……不是捕猎,这里……是东王的兵营。”
“走近了些看看呢?”
“走近了反而看不到。”黄子芩苦笑,却被卓灵拽着,沿着那曲折的小路往下走。
倒也不是走的,更像是狼狈地屈身往下爬。都是养尊处优的妇人,又都上了年纪,不是那活蹦乱跳的,就是卓灵这样常常活动的也有宿疾缠身,因此两人都是很艰难地挪下去。
挪了很一会儿,二人都是精疲力竭了,顾不上脏污,一屁股坐在了土坡上。
卓灵实在是走不动了,往出发的山腰看了一眼,忧愁道:“一会儿回去还是个问题……不如你我就这么跑了吧!”
“你瞧。”黄子芩剥开眼前的枯枝,噼噼啪啪的声响后,眼前风景开阔了许多。
然而她已看见了山脚下的兵营与造饭的炊火,虽然离得远仿佛米粒大小,却也几乎能听得见兵士们的声音。那营帐一排排,都有兵士把守,穿行着的兵士跑着走着,像是一条条线,编织起了这片大营。
卓灵心中一紧,黄子芩眯起眼睛:“只能等我下山后再跑咯。”
她语气轻松,卓灵愤懑道:“你倒说得轻巧!”
黄子芩却也不答话,也没了名门贵女的架子,席地而坐,手撑着灰土的地面,静静地望着远处。
卓灵道:“你快起来吧,我们歇会儿就回去,我带了些东西给你,你还没看呢,若有缺的用的,只管写信给我,你多吃多动,养好身子,开春了我们便能到南方去了。”
黄子芩撑着身子起来,回头看看山腰上那巍峨矗立的破败寺庙,拍拍身上的灰,又回头看了眼:“军营之外,倒是能远远望见河呢,也不知是不是仓河,两岸也有些农田……再远了就看不清了。”
卓灵道:“到时候我们也亲眼见见瀑布。”
“好。”黄子芩折了根粗壮些的树枝拄着回程。
数次,卓灵想开口告诉她许则之说的,然而总也开不了口。
等她开了包裹把每件东西都介绍了,才低声道:“阿芩,我虽不知东王怎样想,但我想,他平白无故这样安排,必定对你没有好处。我不能在此侍候你,你要处处留心,我在外头也会想办法尽早让你下山。”
到底是没有直说,黄子芩低眉笑道:“是,我明白,养好身子,好好地活着,等和你去了南边,你再好好地和我算些我辜负你的账,我都明白。”
卓灵被她一说,气恼道:“我都不记这些了,你还记着,心眼子真小。”
“你该走了。”黄子芩忽然道。
卓灵这才意识到太阳落山,时辰到了,立时不舍起来。
黄子芩笑道:“不急于这一时,暂且忍耐,往后,若能弥补我的亏欠……”
“欠我什么?只要你应我不骗我,再没有亏欠我的了。”
女子只是笑,轻轻开门,外头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卓灵回头,黄子芩倚着门框,拢了拢外衫,冲她笑着。
坚持不到开春,她已经等不及那美好的日子了,卓灵心里跃动着一团火,一旦得知那与阿芩厮守到白头的日子近在眼前,她就生出千万个迫不及待的雀跃之心,非得冷静下来不可,她在脸前扇了扇风,驱散了些热气,静静思索着。
砰——
药碗碎裂在地,帕子捂着口鼻,她扶着墙,剧烈的咳嗽还是让她挺不起腰来。
血浸透了手帕,黄子芩虚弱地靠在墙边。
自带的药做不得手脚,用全寺庙仅有的水井也处处提防。
饭食是寺中统一供给,她并不请人送来,而是自己去取。
即便如此,水香给的炭却也离奇地消失了不少。
若卓灵再晚走一个时辰,就会发现炉火已熄,那本就温热的水很快就变得冰凉。
饭食供给也愈发少了,又都是素食,又因封城买不到东西,她是女子,分量又减半。
唯一安慰她的,只有那陌生的猫儿,蜷缩在她冰凉的被中打着呼噜,传来一阵阵温热。
林泽闻但凡有半点脑子或是关切,就不该在此时和她割席明哲保身。
东王已经要弃他了,他再不抓住朝中因父亲而倾向于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归根到底,是他习惯于攀附着什么而生,不敢自己独立一枝与另一种权力抗衡。
这时候了,她怎么还在想他的事?她悲哀地摇摇头,如今唯一能救她的也只有她那个丈夫。
可这是不能指望的,她已用这辈子证明了。
咳咳……
她忍着咳嗽,咬紧牙关,继续抽出她先前的纸来。
冬至,大寒,立春……三封信。
信上无一字是求援。
有的信,是寄不出去的。
她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冬至,给阿绒取了名,林英,又叮嘱务要教她习字。
大寒,嘱托了黄家老人照拂雪茵母女两个。
立春,唯有空白的信笺,写了卓灵二字,又写了自己的姓名。
她是在大雪日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