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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清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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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想得很好的。
她才不管什么律令,什么东王,什么戒严。
都到了南苑,这绝佳的机会,她都在衣服底下藏好了钱物干粮,趁着冬日河冻,她姑且在南苑安分个几天,给她筹谋好路线,只要能出城,她就有办法带着阿芩一路离开。
上次见了阿芩,气色是好的,心境也开阔了些,对她也不犯别扭了,让她欢喜了好一阵。
至于从前的那账,等到了目的地再一一地计算回来,那时就是二人之间的事,她要一条条地讨回来,她甚至做梦还想着,要黄子芩明明白白地承认,给她娶亲是做错了,要认真地道歉,要如何如何屈就服从她几次,要如此这般……美梦转瞬破灭,她还以为只是暂时失去个离京的好机会。
也不只是被许则之的话击溃的,是想起阿芩的话。
阿芩说到太医,她那时被幸福击昏了,又是迟钝又是笨,竟亲手将她送回了丞相府。
她就该在那时候趁着车驾还在,还没回府,将人拐到什么地方去的,她本该想到的。
人总是和自己过不去的时候最是伤身。那一刻她竟忽然体会到了黄子芩的心情,恍惚间,几乎变成了那个女人,她终于明白一个养尊处优地位尊崇的女人是如何将自己过成那憔悴的模样。
悠悠转醒,眼前却一片昏黑,屋子里氤氲着苦药的气味,光是闻到就觉得一阵恶心。
许则之坐在旁边看书,看见她醒了,伸手去端来水杯:“漱漱口,吃点东西,再吃药。”
她又跌了回去,仓皇地问道:“阿—— 丞相夫人去南苑了?”
“昨日出发的,哦,对了,说是她贴身的丫头不服管教,被撵了出来,又来投奔你,说是从前也侍候过你,还没回话呢,晚些要见一见么?”
是水香!她又想起黄子芩那似乎是玩笑话的叮嘱,喘不上气来,立时咳嗽得挖心掏肺,许则之一手托着她胸口扶着,另一手顺着后背。
她气息不匀,又说:“药我一会儿吃,我见见那丫头。”
许则之道:“我没想到你们的情谊……”
“水香——”她已经喊了起来,外头的兰英答:“夫人,水香姐姐大清早地来了,还在用饭呢,我这就去催。”
用饭。
水香也不知道阿芩如今的局面么?阿芩是知道了一切,又把水香也安排了过来,独自赴死了么?
她呆了呆,眼珠僵硬地转了一圈,猛地抓住了许则之:“我能去探望几天么?不去侍候汤药,我也去拜佛,烧柱香总是行的吧?”
许则之道:“也得等候几日,她前脚走,你后面追上去,总也不妥,何况你身子也……”
“我这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不也活蹦乱跳?”
她越这样说,许则之越发不许,夫妻两人争执间,水香已经进来了。
“夫人昨个离开的,也不准我跟着,大发脾气,将我的身契扔了过来,赶了我出门,也不准家里的下人帮扶我,我就只能来投奔表小姐。”水香先低眉磕头,嗅到药香气,又看见卓灵苍白的神情,心中总有些不好的感觉。
许则之道:“既如此,你若愿意,不如就在我家中当个管事。”
卓灵微微闭了闭眼道:“正好,我如今病了,家里的大事小情,需要个得力助手。兰英年纪小,女先生也不在了,剩下的那孩子也不识字,你是识文断字的,又有才干,往后还需你多照顾,月钱……”
许则之起身道:“那你们便细细地聊,这些事我一概是不管的。水香,如今在我家中,倒是没有丞相府那样的规矩,但如今夫人病了,今日,也别拿些琐事来烦她。”
许则之出了门,卓灵垂下眼,水香扫了一眼屋子里的陈设,倒了热水在杯中,坐在卓灵一侧:“喝点水,表小姐嘴唇干了。”
“我实在是为阿芩心忧。”卓灵道。
外头忽然响起了咳嗽声,卓灵却不听他,自顾自地继续道:“水香,阿芩走时,与你怎样交代的?和我说说看?”
水香是人精,哪里不懂外头那咳嗽声的意思,何况卓灵现在眼神虚浮,面容憔悴,恐怕还得她来扯谎,只平静道:“表小姐先喝水,用过药我再说,我还没想好,等我捋一捋这些话。”
从前水香就比她稳重,读书认字时也静静地坐着,酒量也很好,喝酒时她已经稀里糊涂,黄子芩面色微红,水香还能平静地把她们都拽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她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水香说张口喝水,她就喝水,水香说吃药,她就吃药。
水香仍然侧耳听着,给她们当了那么多次放风的,耳朵自然灵敏,听见许则之还在外头,说:“夫人想要清净,高高兴兴地收拾着东西走了,老爷说叫姨娘雪茵去侍候汤药,她只觉得带了姨娘就得带小姐,小姐还不会说话,整日里哭闹,夫人觉得很烦,不准她们跟着。”
她进来已经觉察到不对,也按捺着心里的话没有说,嘴上道:“我是跟着夫人跟久了的,所以一时忘形,失了体统,顶撞夫人,被赶了出来,如今没有去处,特地来投奔表小姐……夫人喜欢清净,清净日子能养好身体,老爷也很关心,叫下人们常去送药送衣物。”
并没有。
“那她带了什么?”
“表小姐放心,我知道那里头幽冷,不光多备了些冬衣和药,还有柴火,金丝炭,都有备着。她还带了些佛经,说是要趁着清净好好参悟呢。”
她挑拣了些好听的说,说得卓灵也渐渐放下心来,药效上来,人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许则之再度出现,站在门口,水香行礼。
许则之轻轻招手,示意她出来。
在外头,他道:“我知道阿姊或许察觉出什么……但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总之,既然她将你托付给我家,自然是极为看重的,往后你只管好好侍候夫人,只当是自己家。”
水香略一思忖,问道:“我实在愚笨,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夫人不是春日就回来了?”
许则之道:“是啊,等立春后,她就能回去了。”
水香又道:“若是表小姐,哦,也就是夫人……能写信到里头,说不定也能安心下来。”
许则之颔首:“好主意,等她醒来我与她说。”
水香实在是猜不出来,这一试探,许则之总是顺着她的话说,她的猜想无法印证,却多了些新的不安。
难道夫人会有危险?
卓灵被她劝慰过,也没有先前那么急了,只是绷着脸,无论如何请许则之让她能去探望一二。然而南苑是皇家园林,还是得东王允准,得了手令才能进去探视。
所以,她便匆匆写了第一封信。
因着信件都会被检查,所以她也只是写挂念身体,天气冷了记得加衣裳之类的话。
信是送到了的,黄子芩的信倒也能够寄回来,说的也是这里虽然清冷,然而自己带的东西足够,叫她不必担心。而与此同时,也写了家信,事无巨细地问了家里的事务,还说自己思念阿绒。
黄子芩的笔迹平稳,语气也并不急躁,一如平常。
没多久就送来第二封信,说了些自己在寺庙清修的心得与体会,又说,南苑落雪了,雪景很美,随信附上了雪中腊梅一支。
卓灵简直不知道拿这支腊梅怎么办才好,说要找个瓶子插起来,又换了好几次瓶子,总觉得不搭配,还是水香点了一只白瓷瓶,殷红的梅花在枝头绽着,她盯着描了一幅画,倒也像模像样。许则之见了,也送来一则好消息:“东王允准你探望她,说女儿家心思细腻,既在病中,探望一二也好。”
许则之在卓灵眼里,简直成了圣人,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许则之看了下,许则之便得意起来,撑开双臂:“为夫总是为你想的。”
她才要高兴,又忧虑了起来,她非得在这次把黄子芩带走不可,这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机会了。
许则之的怀抱还在眼前,她伤感起来,把自己埋进他臂弯里,许则之环着她,笑道:“我身上留了把柄就留了,只要你没有遗憾,能安心养病,我……”
她心中抱着些歉意,也安静下来,轻声道:“先前是我太凶了。”
“不要紧。”许则之宽容地笑着,她也苍白地笑笑,叫人把许灵繁也带过来,从来没有那么和颜悦色地跟他嘘寒问暖,吃得面色红润喜气洋洋。
兰英瞥一眼水香,水香并未和府上签身契,倒像是只属于夫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夫人手底下最要紧的丫头,但水香一说话她就忍不住听从,是生来就要做管事的,垂下眼帘,却看见水香攥紧了拳头,像是在忧虑什么。
忧虑的事,是卓灵的私奔计划转瞬间便夭折了。
是东王率领人在南苑围猎,布满兵丁防守,密不透风,那些兵士冷冷地注视着贵妇下了车,带着小小的包裹走上台阶,往那紧闭大门的寺院而行。
水香都没来得及跟上,就被拦住了,只有卓灵一个人能上去探望。
如果只是这样,没办法逃出去的,没来得及逃出京城就会被抓住,身败名裂,殒命当场。
卓灵回头望了一眼,又走下来,笑道:“水香,你到下头取取暖,别在这里等我,我可想多叙叙旧,兵爷,容我多待个半刻钟吧。”
她悄悄塞过一锭银子,对方不动声色颔首,她对水香道:“等回去了,你得好好教训一下洒扫院子的瘸腿老七,我看他拙口笨舌的,整日懒惰吃酒,我今日出门险些被地上的冰滑倒了。对了,单家商行的人好像快来了,你可留心着,别叫客人也摔一跤就不好了。”
水香微微眯眼,大致懂了这话里有话,明白了回去要和瘸腿的老七说些什么,有关单家商行的事情……难道表小姐要在这种重兵围堵的时刻选择私奔不成?
卓灵似乎是觉得她没听懂,轻声道:“以你的才能,在我家做管事,太大材小用了,我看你呀,不如趁着人家来,也去毛遂自荐一番,说不准能去南边做生意呢!”
是要选择私奔了,要用那叫单家商行的人脉将她延后往南方送。
是了,她是仆役,没有身份的人,要离开何其容易。
她们呢?
水香目送卓灵一步步拾级而上。
寺院的大门打开一条缝隙,出来个人影,人影一晃,卓灵的身影钻了进去,大门再次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