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12、贪图

　　过继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末了，卓灵要看看她给儿子求的平安符，和给许则之求的那个是不是一样的，冒出些小孩子脾气，她无法，拿出来看看，卓灵见并无什么不同，才悻悻然放手。

　　下山时似乎起了风，又用过饭出了汗，兰英先下山去喊人抬轿子上来了，还是黄子芩道：“她年纪小，一个人去不稳妥，你和她同去。”
　　水香就也去了。

　　剩下卓灵与黄子芩慢慢走着，卓灵道：“寻常人家，这个年纪小，也是要说亲事的，你倒是替我纵着她。”
　　黄子芩倒没说话，卓灵这话也就是随意挑个话头，这二人谁不知道彼此的习性？谁是个苛待人的？谁是个立规矩的？自己就好没规矩了，平日里没个主人家的样子，彼此相处，就更不装作威严。

　　即便是冬衣，也显出黄子芩的瘦来，伶仃一个，像是受过苛待，卓灵错后半步端详，看她腰细肩窄一如往常，抿唇不言，搭了右手在肩上一收。黄子芩抗拒了一下，卓灵坚持又搭过手去，这次好似摸到一块木头，硬邦邦地靠上来，隔着厚厚的衣裳，也说不上是多亲密，只歪了歪头，低头看地面枯草。

　　从前卓灵是很介怀自己比黄子芩略矮一点的，虽一同走着看不出来，背靠背地量一量就知道了，如今她竟觉得黄子芩比她矮了半寸，有些讶异地去看她的鞋子，还没来得及看见，便听得黄子芩低声道：“你一直恨我，是因我做主将你许给许则之了么？”

　　卓灵以为自己要狠狠地生气的，但不知为何，黄子芩绕了那么多弯子，猛地明知故问地直白问出这一句，她竟只是心口一紧，抿唇道：“没有的事，谁恨你了，恨你的可不在冷风里跟你吹着。”
　　“你的亲事由得我做主，我的亲事是父亲做主……我总归是……我不过是想要你过得好些。”
　　“什么是好？”

　　卓灵生不出多少痛恨的心情，或许是天气冷得她烧不起怒火，或许是怀中人隔着冬衣都硌着她的骨头，她自觉过得痛苦愤怒，那这女人闷声不响地过了这么久，也全无喜乐。若是黄子芩还要与她打哑谜，她反而要刺她一刺，隔着衣裳呢！可对方忽然掀开那勾勾绕绕，给她真坦白了，她却看出些纵横错落的苦痛，竟不好再说一二。

　　什么是好？黄子芩思忖半晌：“我们这样女子……只不过是许个好人托付才好安身立命，幸运的是官家女子，衣食无忧，不受苛待，已经是顶好的事了，兼明也心悦你，你若肯像从前那样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他也不会不容你。”
　　卓灵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
　　“我从前待你，也不过是兼明那样，我想……或许，或许是你钻了牛角尖，没有看出兼明的好来。若是你肯，你们夫妻二个，便能像我们从前那样自在，不也很好。”
　　“我不肯。”

　　黄子芩便不说话了，剖开心肠，言语流了一地，她不过徒然捞了几句，总觉词不达意。卓灵会反对，在她意料之中，甚至卓灵的平静已经是她意料之外，她低着头暗自站稳了，几乎做好了被劈头盖脸地训斥甚至提着衣领打一顿的准备了。

　　“世道又不见得太平，官家也不见得平安。”卓灵说了句大胆的话，黄子芩面色一变，抬起头来要说什么，卓灵却忽然笑了，仿佛还嫌那话不够可怕似的补道：“少不得哪日蛮子打进京城来，我们这些官家都发配为奴还是好的，或逃亡的时候被流民生吞活剥了。又或许我们真苟且平安了，那又有什么意思？你今日如何，侥幸活到耄耋之年也如何，这几十年不过是日复一日地耗着……倒不如眼下死了的好。”

　　这话还比巴掌更叫人无措，黄子芩瞪圆了眼，喘气不匀，也不知是该驳斥，还是该辩论，亦或是不予理会。
　　卓灵竟是这样想？糊涂，糊涂，可笑！

　　可话也说不出口，她惊觉这话又很有些道理，又被自己觉得这话合理的心思吓得面色苍白，神情复杂地端详卓灵，气若游丝：“那你要如何？怎样算是……算是那，不耗日子的过法？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偏，偏——”
　　“偏我不肯。我要什么？从前我也想要这样耗日子，但我心中欢喜，因为是与你过的……是你把我推出去的，我如今只想一件事。”

　　黄子芩直觉这事必定超出想象的可怖，奋力摇头，要挣脱卓灵的手臂：“不必说。”

　　“我只恨这山不高。否则我要问清了你的心，再与你跳个粉身碎骨，生不能相守，便只求死——”
　　黄子芩呆住了，踉跄着倒退几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卓灵松开她肩膀，肩头隐隐作痛，不知卓灵下了多大力气。

　　劝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卓灵疯了。
　　卓灵要她恨她，竟还不算完，原来是存着拉她殉情的念头……

　　“好好的性命！”她几乎是挤出来半句话，瞪着卓灵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想起在卓灵家中为了脱身，她欠身而去的一吻。她始终回避这事，仿佛从未发生过，可她实实在在地知道，那时她已没什么立场再推出去了，非得沉沦纠缠不可，一时间惶惶然，真想把卓灵推开自己回去，可又想要流泪，她是知道自己做错了，可哪里有对的选择给她，她已是把所有好的都给了卓灵了！

　　“性命在，却不是好的，”卓灵答话，说完那寻死的话后，人就又平静下来，说话也平心静气的，甚至还能对着她笑笑，冲着山下的路抬着下巴，“走吧。”

　　“你要什么？”
　　“嗯？”
　　卓灵回头，黄子芩仍站在原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若是不求死，你要什么？”
　　丞相夫人啊，摆出那副威严冷峻的模样，像是与她谈判，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然而嘴唇颤抖得厉害，脱下朝廷命妇的皮，露出阿芩的内里，那个藏着骄傲的才女笃定她能给什么？

　　“荣华富贵，家宅平安之类的。”卓灵说起瞎话来。
　　“你要什么？”站在高处的女子满面漠然，却流出泪来，说不出的令人痛惜，“我已为人妇，又是作母亲的……眼看便老去了，我又有什么可给你的呢？”

　　卓灵紧走几步，上前揩掉她的泪：“别说瞎话了，仔细哭得皴了脸。”
　　然而泪还没擦尽，自己的心却跟着颤抖了，只好拥住她，低声道：“我从来都不要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