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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祈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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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佛看重心诚,到了这山脚下,车也上不去,不好在佛祖面前摆贵妇人的架子,抬轿子的家丁跟了一路,水香是懂事的,才到山脚,就叫他们自去不远处的汤饮铺子暖手脚等着主人家来唤。
寒风里两个人扶着下车,水香上前来整理她家夫人的衣裳,冬衣厚重。卓灵的小丫头兰英见了,才有样学样地上来,卓灵捏捏她冰凉的耳朵:“平日里哪有这样殷勤,水香教了你什么?给我说来听听。”
小丫头一扁嘴,有些讪讪的,低声对她道:“哪里就是我忽然殷勤了,就是叫水香姐姐一说,我才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那么些个多,哪里像咱们家。”
这话偏巧被水香听见了,望了黄子芩一眼,才慢悠悠地道:“真正的大户人家,规矩可多得很。”
卓灵附和道:“是,你这样的笨丫头到了那大户人家,第二天就要被人板子打出来了。”
小丫头知道这是故意逗她了:“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知道那大户人家,亲戚多,来往多,人那么多,每个小姐夫人的身边少说也五六个人伺候着。我们人少的,关起门来只有我和夫人,别人也不知道。我和夫人去林相家里两次,一次是私底下的,屋子里带院子里也才四个人,一个水香姐姐,一个屋里的,两个屋外的。一次是宴席上,见了少说二十个,排场铺起来,养这么些人……主人才几个,倒像是盖了大屋子,专门给外人住的了。”
黄子芩也终于是忍不住:“走吧。”
卓灵在后头笑:“你说得太多了,给人把家底都翻出来了,要叫丞相夫人笑话,我家贫寒,只用得起一个丫头。”
“我一个顶好几个呢。”兰英说。
兰英还小,是和其余三个人算是差了辈的,年纪和林博相仿,懂事但有限,虽知道自家夫人和丞相夫人关系好,却也不知道有些话是不当说的,但也还好面前是黄子芩,不是他人,说了也就说了。
就是兰英说话时,卓灵总是顺着,宠着,说错了也不要紧,只有回去时才教她,此时也仍然顺着接了上一个话头:“你说大屋子不好,那也总不能堂堂丞相,就住茅屋两间,夫妻二个挤着睡在一处,也不体面。”
“不要那么小,也不要那么大,刚好家里够住多好。离得远了,平日里想要见见,拔起腿来,却要走个几百步,若是冬日严寒,想起外面那么远,于是就不去见了,多生分,还不如寻常人家,冬日裹在一处说些贴心话……”
自兰英开始说话时,水香便频频给她使眼色叫她别再说了,然而因着卓灵笑着默许,煽风点火似的要小丫头说些憨傻的逗笑人的话,水香做什么都不管用了,于是就听得还没长多高的小丫头大肆议论夫妻居所应当如何的话,旁人听了势必要指责这丫头不懂规矩。
偏偏是卓灵暗示,就连兰英自己也不知道这话顺着说下去是什么意思。
道路并不很陡,然而爬山却有些费力,冬装拖得人脚步沉重,远远走在前头的黄子芩歇了一下,站住看景,看见一片绵延的蒙蒙的白,望见冻住的河,卓灵上来也顺着望过去,笑道:“啊,那里是你捡了我的地方。”
她指了一片辽阔的空地,插着红黑交织的旗帜,离得太远,只望得见零星的帐篷。
黄子芩道:“是那里?”
“是那里,口谕来得迟了,我住了一晚的,记得很深,那里宰羊的气味都快飘过来了。那时管事的大人心里觉得我父亲定不是那样的人,没有立即将我发配出去,叫我晚些再跟着另一些官奴婢刺字。烙铁才烧红,把前一个人的皮烙得冒烟,我闻着那味道,竟然饿了。有人把我推过去,才撕开胳臂衣裳,蹬蹬蹬——就有人骑马来了,我就被推走,洗澡换衣裳……然后就见了你。”
水香是在卓灵之后进府里来的,不知道这件事,频频侧目,兰英更是不知道,牵住她家夫人的衣袖,像是无措的孩童。
黄子芩道:“歇够了,走吧,我已嗅到火烛气味了。”
后头卓灵对着兰英笑道:“丞相夫人仁义,见了我,才说要吃午饭,饿得和我没两样了。”
“卓灵。”黄子芩回头连名带姓地喊她,她笑道:“什么?”
“话多了要灌进冷风去,走吧。”
“我在和小丫头念你的好呢。”
“多谢你在佛祖面前替我歌功颂德,只不过到了这圣地,心内清净些,许愿才灵。”
“只是说说罢了。”卓灵说着,又试探着伸了伸手,晃了一下。
黄子芩垂脸望着,默然片刻,拍掉她伸过来的手:“冷,许夫人缩回去吧。”
“记得那午饭吃的什么?你平日口味淡,素得不见油荤,偏那天烤了条羊腿——”
“一会儿吃斋饭的时候,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烧香叩拜,善男信女叩拜,黄子芩目不斜视,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
卓灵仰着脸看,看那金身大佛端坐,她跪下,只看见两个圆溜溜的膝盖,瞥见黄子芩虔诚合眼,口中念念有词。或许是因为保养得当,不大吃皮肉之苦,黄子芩还是那白皙的脸,像从前一样,只是愈发瘦削冷淡,眼中不像从前那样有神采,眼尾的细纹微微皱起,嘴唇翕动,再睁眼抬头望佛,瞥见她侧目不敬。
只要看一眼,卓灵匆匆叩首,瞪着眼睛看蒲团,看自己的膝盖,再俯伏在地,起来匆匆合十,黄子芩又沉沉地拜下去,她又随着一拜,心中默念着:“二拜高堂。”
佛垂下厚重的眼皮,降下沉重的目光。
她问黄子芩:“阿芩求神拜佛,是为了什么?”
“为我儿祈求个平安罢了。”她把求来的平安符揣在心口。
“阿芩自己没有想要的?”
把“只想要我儿平安”这一句咽了回去,黄子芩用眼睛描画一番她的轮廓,眼神明灭,摇摇头。
“也是,自前线吃了败仗,我们这样的女子,愈发地不能出门了,做事要有规矩,凡事要听丈夫,何况我们这样的朝廷命妇……有什么可为自己求的呢?就是平日里见一面,也不大能够,走动得频繁,人家要说林相与兼明结党,告到御前……今日分别,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兰英要说什么,终于被水香一眼神止住了。
黄子芩沉默片时,终于还是从袖间摸出了另一枚平安符递了过去。
卓灵却不肯接:“是你求给儿子的,我收了算什么?”
对方指了指心口,示意给儿子的那枚在那里揣着。
这是为她求的。腹中斋饭隐隐蒸腾出热气,叫她有些话想要吐出来,卓灵从来不是贸然开口的人,虽然从前很是话痨,但如今也懂得有些话不该说,当着水香和兰英的面,也说不出口,只撑着脸,把平安符放在桌上,又用手指勾回来,漫不经心地戳了几下,含着点矜持的笑:“我什么都很平安,哪里就要你给我了。”
“是为兼明求的,你没有求什么,空着手不好回去。”
对面的女子淡然道,眼神沉静,卓灵的笑渐渐冷了回去。
“你待兼明总是上心,倒像是他本家的姐妹。”
“我本就是给你夫妇二个做姐姐的,”就着没什么味道的茶汤说出这句话,黄子芩抬眼看卓灵的神情,果然看出些恼怒的神情,垂眼把神情藏回碗中,搁下摆正,双手搭在膝头,冲着来收拾的小沙弥微微颔首。
卓灵拦住人,对小沙弥笑道:“小师傅,劳烦再来一碗,你们寺中用的是什么茶?总有种特别的味道。”
“是僧人下山四处化缘得来的各处茶叶,新陈贵贱都搅在一起,研磨成粉,并无新奇之处。”
“原来这样,有劳。”
小沙弥离开,卓灵道:“我这样的笨舌头,尝不出茶叶的好坏来,觉得这茶就很好。就像人家的话外之音,我也是听不懂的,总是笨得只以为是字面的意思。”
“人说话,总有些话外之音,听着也烦累。”黄子芩附和道。
“阿芩不是很通晓这些?”
“并不很懂,却知道若是人家对我拐弯抹角,我也不好缺心眼似的直言,绕来绕去,故弄玄虚,我绕我的,她绕她的,说不到一处去,却也能说一下午。”
卓灵含蓄地笑起来,手指一刮,把平安符揣进怀中:“我还是收好,不然回了家,不好交代。”
“兼明宽厚。”
“你说啊,人到了这个年纪,是不是说上三五句话,总离不开丈夫孩子的,说来说去,都只是这一件,全没意思。”
“那说些什么?”
“说些你自己,或者我自己的,没了兼明,我总要和各家见见面,自己叫人买些东西吃吃,找些绣活做一做……”
说到绣活,黄子芩忍不住抿了下嘴唇,卓灵自然看到她那憋着嘲笑的脸:“我就是绣得丑,也有些事做,阿芩平日做些什么?没有我,你也不捉鸟,不放纸鸢,不裁纸人,不写话本,也不排戏吧?”
“平日闲来无事,夫人教我认字,带我下棋,不忙时自己写几个大字,也有趣味。”水香替主人家回答了。
卓灵道:“水香,难道你就不想再和我玩了么?”
“这个年纪,我都是快要做祖母的人了。”黄子芩说。
卓灵不免有些忧伤:“就当世间有一规条说,女子作了祖母便不能再寻乐子了,那你儿子还没娶妻呢,即便他明日就要迎新媳妇了,怀胎也要有些日子吧……”
眼神明灭片刻,黄子芩道:“我愿你即便作了祖母,也能寻乐子。”
“那阿芩呢?”
黄子芩却顾左右而言他:“我家人丁稀少,你家也是一样……我家在钦州有些远亲,从旁支中寻个婴孩来过继给你,一来接续你家香火,二来,你那些新奇的玩意也有人陪你一起闹,就是到了八十岁也——”
卓灵灼灼地瞧着她,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还是兰英道:“我家夫人烂漫惯了,一时想不到那么远的事……您为她思虑,她可不领情呢!”
也是幸好这丫头一句,把面色凝重的卓灵惹起来假意要掐她脸:“好姑娘,你尽在阿芩面前说我的不是了,说得好像我是那鼠目寸光之人,你想得远,不如你过来给我作女儿,省得阿芩看我不生孩子嫌恶我。”
嫌恶?总也算不上。
她听这主仆二人说话,心里想着她听说的事,卓灵怀一个掉一个,人说她本是个健茁的妇人,少说生个五六胎都不伤根本,只是一个也不肯生,总用些虎狼之药,亲手要把自己的骨肉摧残死,是个残忍的女人。
市井没有流传出这样的话,不过是些难以打听到的秘闻,是否可信,不得而知。
卓灵让她难以理解,没有子嗣可依托,没有娘家,全靠着爱恨过活,连她自己的丈夫也并不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