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录》韩易水

6、千千的脸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此去华山路途遥远，你们过几日便出发吧。”美人爹说完这句话后，便只是饮着茶，不再发表任何意见，稍后露了倦意，也不同人道别，便洒然起身入内。
　　众美人的重心本来就都在美人爹身上，双双美目几乎一刻不停地关注着他，见他入内休息，一时都失落起来，看看时候不早，便纷纷告辞离去。
　　千千在齐鹭向她道别时，微微蹙眉：“你可要想清楚了，那西湖雅集出个丑丢个人倒还罢了，华山论剑可是一个不小心就会缺胳膊少腿的。虽然我想你退婚，但这么个退法终究有些凶残，我到时会有点过意不去的。不如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只是个小商人，不去参与武林人士的论剑算不得丢人的。”
　　齐鹭看着她，以及她身后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慕容荻，还有正在千千身后收拾茶具的月檀，露出满脸的幸福道：“有秦姑娘这句话便够了。此去小生必定尽力而为，但盼能得个侥幸，早日与姑娘结成连理，以报姑娘之情。”
　　他这话说得着实暧昧，月檀收拾茶具的手顿了下，慕容荻英挺的眉微微挑起，面色微冷。
　　千千倒抽了口气，虽然不敢看齐鹭的脸依旧强装淡定，但端在手中的茶却气得洒了些在桌上，只觉得额角有点抽痛，恨声道：“我这不过是不想平白误了他人性命！我们连交情都谈不上，你还真是肉麻当有趣了。”
　　齐鹭却哈哈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慕容荻皱眉看着齐鹭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千千：“千千，你莫急，我一定会想法让那齐鹭退婚，然后娶你的。”
　　他站在厅内，蓝色的身影衬着身后窗外斜伸进来的一枝海棠花，如玉容颜是那么俊美。
　　千千目眩了下，叹口气：“荻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这事也不必听从你姨母的话，白白把自己搭进去，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像慕容荻这样慕容世家的长房长孙，又是江湖中杰出的少年俊杰，不知多少武林中的少女痴慕着他吧。自己不过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与武林的干系实在不大，又怎么入得那些讲究门第的世家之眼？
　　况且……
　　千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升起些苦涩。
　　“千千。”慕容荻却忽然低头握住她的手，在千千怔愣的时候，十分郑重地对她说道，“其实我这次来本就是想向你求亲，想不到尚在半路便听说你订了亲……”他目中露出的痛苦之色十分真切，看得千千愣愣的半晌反应不过来，“总而言之，只要你一天没有真的嫁给那齐鹭，我便还有机会。千千，我们从小青梅竹马，我……我早已视你为未来的妻子。我定能让那齐鹭退婚，然后娶你为妻的！”
　　他这样极有决心地说着，脸有些发红，望着千千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千千却蓦然觉得心头一阵沉重，她张了张嘴，对着慕容荻灼灼的目光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干笑了下。
　　外面的金蓉蓉已经在唤慕容荻一同回去，慕容荻有些不舍地放开手，走出去时又回头望了千千一眼，温和地说道：“早点休息，明日我会再来看你。”
　　千千应了声，坐在厅内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渐渐随着众人的离去，家中恢复平日里的宁静。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下那些开得正艳的花树依旧在微风中轻摆。
　　她又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毫无心理准备地望入了一双深深的如水眼眸中。
　　“月檀……”她怔怔地唤那双眸子的主人，“你真的打算也去参加这场比试？”
　　月檀的眸中泛起一丝波澜，低低地说道：“莫非……我去不得？”他的声音十分温软，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失落，似乎千千这句话不该问出来。
　　千千望着他精致的面容，润泽的双目，一时思维混乱起来，连连摇头：“那倒不是……”
　　月檀花瓣般的唇微微挑起，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彷如院中盛放的桃花：“那便好。”
　　千千对着他美好的笑容一阵眩晕，再回想起方才慕容荻认真的眼神，忽然有些头痛。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原本应该是极为了解彼此的。但此时此刻，却叫她忽然觉得他们有些陌生了。
　　也许……
　　千千觉得，也许她终于稍微体会到了些许美人爹平素的感受。
　　用罢晚饭，月檀收拾着碗筷，秦千千还在发怔。想想白天月檀露的那一手，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居然在自己家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了这许多年，感觉就像在做梦。再想起慕容荻和月檀之后的表现，不由心中忐忑，升起些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何缘由的烦恼。
　　正发呆，美人爹双手拢在袖中，唤了秦千千一声，便踱入他屋里。
　　千千随着进屋之后，但见美人爹的面色沉沉，坐在灯下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良久，直到千千都忍不住打起哈欠，美人爹方才声音有些飘渺地说道：“千千，这世上事不过是白云苍狗，过眼云烟。人生百年，有如朝露朝生夕死，再美再丑都不过是一副尘世的臭皮囊罢了，再美的人也终有发白齿落的一天。真正让人不会厌弃的，终究还是真情一片。最欢乐时，莫过于两情相悦……为父这一世实是被这副皮囊拖累了……”美人爹说到这里，又发起呆来。
　　秦千千打了个哈欠，美人爹的话她是鸭子听雷有听没有懂，不过看他今天这样子实在有些不对劲。
　　“爹，你这辈子长相如此超凡脱俗，被如许多千姿百态的美人倾心爱慕，那可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艳福，怎么突然发起这样的感慨来？”秦千千忍着困倦问道。
　　美人爹收回思绪，看着千千的脸，摇头叹息：“此次出门山长水远，你且把面具揭下来，让爹检查一下，免得期间出什么岔子。”
　　秦千千闻言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她知道这是一张比较清秀的脸，但还够不上美人的边。
　　不知为何，美人爹从小就让她戴着人皮面具，从不许她在人前揭开，也不准她在不戴面具的情况下照镜子。
　　小时候她问过好多次原因，但爹每次都面色惨惨地盯着她，从来不回答。
　　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这件事甚至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月檀和慕容荻都不知道。
　　此时她便伸手轻轻揭下脸上那做得极为精致的人皮面具，交给美人爹。看着他接过来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的检查，又重新在特制的药水里漂过，取出特制的药膏细细抹了一遍，晾在架子之上。
　　然后他停下来，转头借着灯光眼神古怪地对她端详了许久。
　　在她心里发毛，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突然间开出了朵鲜花的时候，爹突然长叹了声：“千千，你这长相实在是……很不妥啊……”
　　叹息声无比怅然，怅然得千千的心都跟着猛地沉了一沉。
　　虽然从小就爹就常常对着没戴面具的自己这么叹，此刻她也还是忍不住小小地受了下伤。
　　她嘟起嘴，走到桌前想不管爹的叮嘱扒拉出镜子看自己两眼，但是爹却及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面色沉重地说道：“千千，你还是别看了，真的。”
　　爹的表情挺严肃，秦千千更觉得受伤了，暗自猜测难道自己的脸已经难看到会让自己看瞎眼睛的地步了？
　　“爹，我好歹是你的女儿啊，难道长相就这么糟吗……”秦千千缩回了伸向铜镜的手，闷闷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原本身为美人爹的女儿，她是不信自己会有多丑的。但这十多年来，爹每次看到自己的真容就会露出失望的神色，让她再多的自信也被逐渐摧毁殆尽。此时她只希冀着自己的长相还能过得去就成了。
　　爹又看了她一眼，放开按在她肩头的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不再看向她：“是糟透了……”
　　千千的心彻底凉了，虽然以前爹看到自己脸时的反应就给她不太好的预感，但这是爹第一次直接当面承认。
　　蓦地，她想到个可怕的可能性，顿时只觉得自己的肝都吓颤了。
　　她颤声问道：“爹将我许配给天下最丑的齐鹭，莫非……莫非就是因为觉得女儿的长相太糟糕，嫁给寻常人会被嫌弃，只能跟齐鹭那般长相的人才比较般配？”
　　是了……她现在才猛然想到，齐鹭是末等，瞎眼度一百……
　　那么她自己呢……她自己的真容，瞎眼度又是多少……
　　其实爹定这门亲的意思就是她的长相跟齐鹭挺适合吧？
　　爹又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
　　千千觉得自己从头到脚，连心都凉了。
　　难道自己的猜测没错，果然是这样吗……
　　爹又带着惆怅道：“为父原本只想你能寻个本分的人家，平平安安过日子。可是今日你这样一闹，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女儿要寻个文武双全的夫君……你又长成这般模样，真是前景堪忧啊。”
　　千千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时间面色惨淡。
　　如果真像爹说的这样，那慕容荻和月檀都是才貌双全的少年，她如何能配得上他们？说不定当他们看到自己面具下的真容时，会露出厌恶的表情，甚至像她看到齐鹭一样，会被她的丑而刺得眼睛疼痛。
　　她难以想象这两个与她最要好的少年，对她由爱慕转为厌恶表情的情景来，光想想都觉得好像天塌了。
　　神思恍惚间听到爹在安慰她：“千千，其实长相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美貌这种东西，得之未必你幸，失之未必你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