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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北原南花 ...

  •   又是月夜。
      王怜花临着海风,独自站在舵楼顶上,也不知已站了多久。
      直到另一个身影仿佛乘风而来,飘然落在他身边。
      王怜花见是花满楼,别过脸不看他。
      花满楼手一扬,竟是拎了坛不知从船上何处找来的暹罗酒,指间还夹了两只杯子。他悠闲自在地在楼顶坐下,将酒倒进杯中,立时异香四溢。
      王怜花却像没看见似的,动也不动。
      花满楼悠悠一叹:“王公子一向城府深沉,荣辱不惊,今天怎么这样反常?你若再因今天这小小的挫败便和我怄气,我可就认为你是故意如此,要引我不加提防,以便趁机捣蛋了。”
      王怜花呼吸滞了滞,他确实是打算从花满楼身边溜开,去对船上几个重要宾客施用“迷魂慑心催梦大法”。无奈心机被他说破,只气得牙根痒痒。
      若是别人这般和他作对,他早恨不得千刀万剐对方了。可对花满楼,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两人并肩坐在楼顶上,共对一轮海上明月,一杯接一杯喝着酒。
      良久,王怜花仰身躺下,望着夜空,忽然开口,轻声说道:“我并没有叫人用暴雨梨花钉杀你。”
      花满楼道:“我知道。”
      王怜花愕然道:“你知道?”
      月光洒在花满楼身上,清辉宁淡,映得他愈发不染人间烟火,洒然若仙。
      他说道:“杀我,是令堂临时做的决定,你事先并不知情。所以,那些人传讯的三个鸣镝里,两个是已用多时的旧物,另一个新的,也就是代表我已死的那个,是后添入的。暴雨梨花钉是暗器之王,通常出必见血,你那时并不知我武功深浅,却设置了一个我逃走的可能,可见本来是命令那些人,如果我不肯乖乖受胁迫和他们走,那便放我离开。哪怕如此一来,你的通盘计划都可能作废。”
      王怜花道:“就算不想杀你,至少也想软禁你后,罗织罪名,对花家兴师问罪。你不生气?”
      花满楼道:“要软禁我,不过是做给令堂看的吧?你知道我不会受人胁迫的。”
      王怜花叹道:“你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温柔,实际上却别说是暴雨梨花钉,就是天王老子也胁迫不了你的。”
      花满楼道:“所以你那天一直在山西别院等我出现,我迟迟不出现,你便以为我必遭不测,才那么怒不可遏。”
      王怜花眸光闪动,咯咯乐道:“算你有良心,没有冤枉我。”
      花满楼笑道:“你也很有良心。先前花了那么多心血研究如何冒充我,怎会只为骗骗满烟?如果我因暴雨梨花钉失踪或死去,你本可派人易容成我在汪直面前认罪伏法,那才是最天衣无缝的安排。可你因为已不愿意再对付花家,一早便将这招弃而不用了。”
      王怜花侧过身,盯住他的脸,皱眉道:“你怎知我为冒充你花了很多心血?”
      花满楼道:“你为了观察我,先后变换七种身份接近我。第一次是花匠,送来罕见的紫色牡丹鹿胎花。然后又是流落街头的老乞丐,还有酒楼的伙计,为我量身制衣的裁缝,被强盗拦路引我出手解救的名妓,在墙外玩蹴鞠把球踢进我院中的顽童。最后一次还扮成古董商人,到我六哥店中转让一尊稀世铜鼎,我六哥拿捏不定那是殷商还是西周之物,便找来我帮着参详。”
      王怜花像是嘴里被人塞了一个鸡蛋,呆了好久,才哀呼出来:“你……你怎么可能全都识破……他们所有细节,不仅声音、气味,就连步伐、呼吸、心跳都天差地别,甚至内气运行也完全隐敛。关键是,这些人都是你没见过的陌生人!”
      “千面公子”变化之精妙,自然不是等闲的易容高手可比。其中不仅有缜密的心思,更有精深武功来支撑。易容成花满烟那次会被花满楼轻易识破,他始终认为是因为花满楼对花满烟太过熟悉。
      花满楼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说道:“你的缩骨功虽然可以变化身形,但身体轻重却是变不了的。我身边突然冒出那么多人,无论男女老少,竟都轻重一般无二,你说可有多奇怪!”
      王怜花差点跳起来,随即垂头丧气:“只有你……只有你才会没事去留意各色人等的体重!”
      花满楼似乎不胜惋惜:“别人也便罢了,偏那名妓,千娇百媚的姑娘,却沉得叫人几乎抱不动。”
      王怜花大叫:“我还一直奇怪,你那日从强盗手中救下我后怎么突然就不老实起来,竟然动手动脚!被你抱时我曾想过使用轻身功夫掩饰体重,又怕运气时被你发觉我的武功。哎……怪只怪你看不到我当时的容貌,那样的容貌,本来就算是重成一头牛,任谁也不会在意的!”
      他易容后的国色天香,端的是可令世上所有的男人自看到“她”的第一眼后,便忘记世上所有的事情。
      花满楼乐道:“从来只有王公子到处去调戏女儿家,难得他易容成女儿家后,只能乖乖的任人调戏。”
      “你……你……”王怜花气得手几乎指到他鼻子上,又觉不可思议,“你既然识破,为什么竟能容忍我?”
      花满楼忍俊不禁道:“为什么不容忍你?我那些日子,几乎每天都在想,那个总爱变来变去的家伙,又会化身成什么人出现呢?哈哈,有趣,实在有趣得紧!”
      王怜花真想有个地缝能让他钻进去!他从没想过自己兴高采烈地捉弄着别人的时候,其实却是在被别人兴高采烈地捉弄着。
      花满楼却还嫌捉弄得他不够,笑道:“你大多数时候都聪明绝顶,但偶尔却是个小傻瓜,傻得可爱!”
      王怜花瞪圆了眼睛。忽然,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拿起酒坛往杯中倒满了酒,边喝边笑。
      暹罗酒在四夷之酒中名列第一,工艺独特,以烧酒复烧两次后加入珍异香料,腊封后埋入土中数年,绝去烧气后方取出。寻常人饮上三两盏即醉。两人虽都有千杯之量,大半坛酒被喝掉时,也都开始醺醺然。
      王怜花舒舒服服地把头枕在花满楼腿上,唱出花满楼曾唱给他听的歌:“袖长管催欲轻举,汉东太守醉起舞。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
      不知唱了多久,他忽然喃喃道:“你为什么竟会是蝙蝠门主?”
      花满楼知道这个问题一定已在他心头纠结了半日,笑了笑,说道:“家母出身关中原氏,蝙蝠公子是我的外公。”
      王怜花怔了怔,说道:“北原南花,原是最门当户对。只是原家自蝙蝠公子后,便神秘起来。我倒听说过无争山庄有位大小姐,从不在江湖上走动,有人说她体弱多病,无力理事;有人说她终身未嫁,早已遁入空门;有人说她继承了蝙蝠公子一身绝学,痴迷于习武,无心俗务……却原来,她早嫁入了花家。”
      花满楼道:“你关于蝙蝠公子的推测其实很准确,他确实并未在蝙蝠岛丧生。返回中原后,也依然经营着无争山庄与蝙蝠门的事业。我七岁那年生了场病,从此失明。家母不得已将我送到外公那里,她知道,天底下只有外公能教给我如何做个活得最自如的瞎子。”
      王怜花忍不住重复了遍日间说过的话:“难怪你是天底下最像蝙蝠公子的人!可是,你又实在是天底下最不像蝙蝠公子的人。你既然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却怎么就那么不像他?”
      花满楼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解他疑窦道:“世人对蝙蝠公子的印象,大都来自他二十三岁前的作为。我到外公身边时,他却已年逾古稀,千帆过尽,早非年少时的执着。而且……”
      “而且,”王怜花重重地叹口气,感同身受般地插口道,“七岁看老,你小时候多半也和现在一样麻烦,就算是大魔头……咳……就算是蝙蝠公子,也拿你没办法,恐怕不仅不能改变你,反而要被你束手束脚。”
      花满楼含笑不语。
      他与蝙蝠公子原随云之间,是祖孙,是师徒,也是忘年之交。他回忆起外公曾抚着他的头叹息:“你实在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宝贝!你若早些年来,或许我会更早参透这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奥秘。不过,也许早些年,我修为未到,未必懂得把你视如珍宝。”
      却听王怜花扼腕道:“可惜啊可惜,蝙蝠门创立的初衷本是要称霸天下,我看传到你手里,却是根本没了这兴致。对了,故老相传,蝙蝠公子精通三十三种武功,你精通的可远不止此。”
      花满楼挑眉笑道:“你怎地又变成小傻瓜了?蝙蝠公子以三十三种武功成名,那也是他二十三岁之前的事。他痴迷武学,怎肯永远只把三十三种绝功练到极致?倒是我,说来惭愧,他教我的那些各派绝学,我都快忘得差不多了,若不是今天被你纠缠,还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用到。”
      王怜花道:“其实你在珠光宝气阁点拨苏少英的时候不就说过了,你早已超越各派招式的拘束,随心所欲,信手而就。”
      花满楼哈哈一笑:“小傻瓜这么快又恢复聪明了。”
      王怜花的好奇心无穷无尽,又问:“陆小凤知不知道你是蝙蝠门主?”
      花满楼道:“蝙蝠公子定下的规矩,蝙蝠门主的身份,只有蝙蝠门下才能知道,旁人知道了便只有死。依陆小凤的个性,他是绝不会成为任何人门下的,我又不想他死。不过,有些事情他多少会有感觉,我也没有特别回避他,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王怜花眨眨眼睛:“那我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是想让我投入你门下,还是想让我死?”
      花满楼叹口气,慢悠悠说道:“不投入门下,又不会死的,还有一种,就是蝙蝠门主的亲人,父母兄弟什么的……”
      王怜花恍然大悟:“难怪你要和我结为兄弟,你早料到有这一天!”

      船靠岸时,被“神仙一日醉”及“天云五花绵”毒倒的江湖群豪还未醒来。李长青派人包下码头附近最大一家客栈,雇车马将众人送入其中安歇。待众人陆续醒转,便告知他们是遭到“蝙蝠岛主”暗算,幸而仁义山庄早有伏兵潜入船上,驱走“蝙蝠岛主”,这才救下他们。众人自然是对仁义山庄百般感激。
      穆二娘醒来后,便赶往笔霞庵。江轻霞是笔霞庵住持,离开花家牙行后便携江重威到那里养伤,穆二娘急着去找他们,讲述“蝙蝠岛”发生之事。
      花满楼与王怜花、金九龄一起,带着白飞飞返回花家牙行。
      马车行驶在江岸上,江水悠长,数不清的泊船,在月光下随波摇曳。
      忽然,花满楼叫住车夫:“停一下。”
      走下马车,他脸上泛起愉悦的笑容:“好香的素馨花!”
      王怜花跟在他身后寻香望去,却见江边有只贩花的小船,满船含苞待放的鲜花,恰有一株在马车经过的刹那绽开。当下笑道:“珠江南岸盛产素馨,香气远胜其他地方所产,难怪竟能把你引下车来。”
      花满楼欢喜道:“我往常在江南,制龙涎香饼用的是茉莉花,熏时总觉有些不尽意处,若换成这素馨花,气息必定绝妙!”
      当即将船上的花皆买下,吩咐花贩直接送去花家牙行。
      花贩乐得嘴咧到后脑勺,忙不迭又把船头悬的几盏用铜丝串着素馨花编成的灯笼摘下拿过来,巴结道:“公子拿它们作车灯吧,又香又亮!”
      花满楼选了其中香气最浓、烛火最暖的一盏递到白飞飞面前,含笑道:“送给你。”
      灯是鸾凤造型,莹白的花瓣被烛光映照,雕冰镂玉般,玲珑奇巧。
      白飞飞将灯接在手中,不胜惊喜,那一瞬的温柔笑靥与含情明眸,让仙姿冰肌的素馨花也要自惭形秽。
      王怜花在旁看着,冷哼了一声。
      声音虽低,却被花满楼听到了。
      花满楼暗觉好笑,“传音入密”对他道:“等我亲手做好龙涎香饼给你熏,那不是更有趣?”
      王怜花的脸色马上一霁,说道:“你这么喜欢花,就该随我去逛洛阳的花市……”
      无意中一抬目,不禁又哈哈大笑:“羊城真是个好地方,竟然母老虎云集!走了个江轻霞,却又来了个薛冰。”
      金九龄正为“蝙蝠岛”之行无功而返甚是觉得面上无光,闻听此言眼睛一亮:“薛冰?江湖四大美人之一的薛冰?陆小凤不就是拿了绣花大盗绣的牡丹去请教‘神针’薛夫人!难道他把那老太太的孙女也拐来羊城了?”
      花满楼微笑道:“薛冰一直很喜欢陆小凤,陆小凤也一直很喜欢薛冰。这次想必不是陆小凤拐薛冰来,而是薛冰逼着陆小凤带她来的。”
      江湖中的四大美人,也是四条母老虎,而薛冰正是其中最美丽的一条。
      此时,薛冰俏生生的站在江边一棵粗茂的榕树下。榕树已颇有些年纪了,侧根繁多,柱根相连,柱枝相托,撑起广阔的树冠。远远望去,俨然是独木成林的奇观。
      江风吹拂,荡起树上垂下的又长又密的树须,也荡起薛冰那又轻又软的雪白裙袂。
      花满楼走上前招呼她。
      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大的“冷罗刹”薛冰,一见了花满楼竟全无丝毫母老虎的凶态,反而仿佛遇到亲人,本来黯淡的面容顿时焕发出神采,大叫道:“花满楼!你在这里!太好了!太好了!”
      花满楼心中一动,他发觉陆小凤并不在薛冰身边,而薛冰对他的出现如此惊喜,那必是因为陆小凤惹上了什么急需他帮助的麻烦。他柔声问:“薛姑娘,是不是陆小凤独自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不能带上你?”
      薛冰又急又忿,俏脸涨得若染红霞,模样甚是俏丽可爱。她跺脚哽咽着道:“那个混蛋!他……他一个人去闯东南王府。”
      花满楼笑容一敛:“他要证明是不是有人能全凭自己的本事闯入王府宝库,盗取十八斛明珠?”
      薛冰恨声道:“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了王府地图,就……”
      金九龄走上前,笑道:“薛姑娘不必担心,我和花兄也去过王府,那里虽防御得铜墙铁壁一般,但却未必难得住陆小凤。何况他已有地图在手,就算盗不出宝贝,全身而退总不会有太大问题。”
      王怜花也笑嘻嘻打量着薛冰,对花满楼道:“我们不如邀薛姑娘一起,先回牙行。”
      花满楼摇摇头:“我要去趟王府。王府中那位用剑的高手,极可能是陆小凤的一劫。”
      金九龄奇道:“花兄是说世子殿下?他的剑法虽属上乘,却不可能威胁到陆小凤。”
      花满楼沉声道:“世子的剑法不可怕,可怕的是教他剑法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北原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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