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十一艾

5、3

　　入春时，她于宫内零零散散听到他即将出征的消息，所以花了近三个月时间，为他打点。各色衣物从薄到厚、从小到大、从里到外，无一不是她一针一线缝制，那些个外衣袖口，都带着一圈浅细的合欢纹理，毫不起眼，却总能让随军浆洗衣物的士兵一眼认出，哦，那是少将军的。

　　出征后，军中浆洗完的衣物，他再也嗅不到熟悉的味道，才恍然明白，有些事情顺着顺着就成了习惯，即使当初是多么厌恶。

　　他们成婚一年又半，琅嬛从未有过动静，想是魏后着急，道给了魏帝，魏帝就暗里几番提醒。

　　哪怕顾烺再小心，琅嬛再怎么闭口不谈，总是天子脚下，时间久了，零零散散的闲话飘到魏帝耳边，有关皇室，总是要着重对待。

　　出征前，魏帝当夜赐了合欢酒与一把精细的镶玉石匕首，玚环名中带玉，魏帝意思再明显不过。

　　琅嬛并不乐意魏帝如此，转身就要把酒倒掉，被他劈手夺下，仰头喝了，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他唇角往下淌，弄湿了衣襟。她突然觉得，被魏国上下奉为佳谈的因缘，满满的，都是溃烂的疮洞，流脓腐烂……

　　她从来没见过接近疯狂，失去理智的顾烺，那一晚，算是例外。

　　他到底是武将，袭上来时，她毫无反抗之力，犹如俎上肉任人宰割，心口塞了满满的害怕、委屈、伤心，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隐隐哭出声就像溺水将死的小猫，无助、恐惧……

　　顾烺顿了顿动作，伸手触碰到她脸颊边泪水，被她反口狠狠一咬，他冷笑着讽刺，“公主不就一直想要如此么，我们到底是夫妻，却也是臣不对，不该如此怠慢，如今合了公主和陛下的意，公主理当开心。”

　　一个合房，她印象里，嬷嬷说得旖旎美好。而他给的，残暴凶恶，充满眼泪和血的味道……

　　这一夜后，她是他的人，不可更改，却，再也得不到他的心了，无可佛逆。

　　顾烺出征一个月后，战事胶着，琅嬛总是恨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恨不得他死在战场上，永远不要再回来，却在听到他平安无事的消息后，微微松了口气。

　　秋末时节，琅嬛碰到个孱弱女子晕倒在路上，侍女好心上去搀扶，却不成想，是那个顾烺心尖尖上的美娇娘。

　　一年前见到的玚环何其美貌，如今孱弱如秋后枯叶，随时有入土之色。

　　琅嬛以为顾烺会把玚环安置得十分妥贴后再离开，起码不会让玚环一个人晕倒街头，来无意碍她的眼。

　　侍女请了郎中一把脉，倒是惊了琅嬛。说是玚环小产后未加调理，似是药物伤体滑胎，恐以后都不能再孕，后又伤寒入体，必要好生静养调理。

　　远在边界的顾烺怕是不知道这个惊天消息。

　　玚环醒了后，神色冷淡，恨恨道：“公主可是合意了，我的孩子没了，公主想来必定很称心吧。”

　　琅嬛对于这番指责，十分不解，还以冷言，“你的孩子没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见她嗤笑一声，斜过眼，“深宫内闱的把戏，滑胎断子多得是，公主长于深宫，还需民妇提点！？”

　　这番话一出，琅嬛想到那把魏帝御赐的镶玉匕首，猜出了大概。约莫魏帝本不想掺合女儿家的小事，若是玚环一直安分守己自不会有事，可惜她有了孩子，顾烺若知必要给她名分，如此便折损皇家颜面，想来必是魏后下令除之，魏帝默允……

　　琅嬛心底压抑着一层层涩然，公主下嫁总归带着皇室尊荣与政治联谊，父皇再宠爱，也剥不离这一层，她的幸福需要通过这些卑劣的手段踩踏无辜人性命得到，确实不光彩，可她并不觉得有所不可。

　　顾烺……到底是她聘拜了的夫君，玚环再得他心意，也只是外人。

　　琅嬛理了理袖子，敛去眼睛里的难过，语态傲然，“今日别说是我不知道，便是我知道你有了孩子，就是没有深宫内闱的把戏，你以为这个孩子你能生得下来？你是何等身份？罪臣之女，流世歌姬，他要不得你，也不能要你，有了孩子也只是没名没分的野种，你该窃喜，这孩子早死，不会拖累你。”

　　“琅嬛，你高高在上，什么都有，可我只有他，他不爱你。”那是尊严跌进尘埃的哭诉，久久缠绕在琅嬛心间。

　　琅嬛故作轻蔑，“富家子弟有几个不多情，到头来靖国将军府的少夫人，还是我。”心口的酸楚绵延上喉咙，不可抑制地泛滥到眼底，微微模糊了视野，她咬牙忍住，“对！我贵为公主，高高在上，什么都有，凭什么不能有他。”

　　如果没有这桩世人看好的婚姻，顾烺和玚环也许会成为另一对令人羡慕的佳配。上苍翻手覆手之间，最大的趣味，就是看种种命数里的怨憎会、求不得。

　　半个月后，边界战报传来，大军遇伏，魏帝震怒，派兵增援。

　　久久……没有顾烺的消息……

　　玚环拖着病痛的身体，几番上门求见，只想得知一星半点关于顾烺的消息。靖国将军二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琅嬛几次三番派人轰走，玚环偏不死心，一天三趟的跑。琅嬛心里本就担心烦闷，又见她一副梨花带雨哭丧模样心里就更加不舒坦，心神紊乱下，有些气话脱口而出，“他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不可能，不可能，他答应我会好好回来的。”

　　“就这一句话，随你信不信，他顾烺，就是死在敌军伏击里了。”

　　那日后靖国将军府门前少了个疯女人吵闹，阖府上下顿时清净许多。

　　不多久，远方捷胜传来，却也带着顾烺重伤昏迷的消息。

　　琅嬛本兴高采烈去吩咐上下准备迎他归来，却在听了下半句后失神打翻手中琥珀杯盏，末了，通报消息的管家只闻包杂多种情绪的一句，“不要回来了才好。”

　　顾烺没想到三个月一别，再相见，会是在军营，将士差点将她当做探子杀掉。

　　顾烺向来知道她那温和存善的表面下是股股傲然，却也没想到，她一个女儿家会舍身来这凶恶战场，不惧狼豺虎豹。

　　显然琅嬛来这里，魏都上下怕是没人知道，因公主失踪是大事，估计也不敢大张旗鼓找人。琅嬛得了这个便利，一路策马而来，几天几夜没合眼……

　　在真正看到那个心心念念多日，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又夜夜乞求他平安，几日前被传重伤昏迷的人，现下正脸色苍白，神色吃惊地拱手向她行礼。

　　琅嬛一腔情绪交杂在一起，有一种一口气落地，不再飘虚惶恐的安稳，忍着腹间这几日不断的隐隐痛感，伸手去剥他身上衣服，他不动声色往后一缩让她抓了个空，她也不恼，再上前，“没关系，我们有时间耗，你大可将帐子躲遍。”

　　顾烺默了默，没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