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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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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
今天爸爸回来。
已经有五六年了。除了去年我生病住进疗养院之外,每年六月份的时候他都要去非洲一个多月,今年也不例外。
我爸爸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上学的时候便因为出色的建筑设计感和认真的治学态度受到了建筑系院长,时任国家科学院院士夏禹先生的赏识,经常跟随他参加国内外的建筑设计比赛,拿过不少奖,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本科毕业后,继续跟随夏禹院长攻读硕士学位,顺便帮夏禹院长带一些本科生的建筑基础课程。
妈妈是爸爸本科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我一直感觉妈妈长得很美,不是漂亮的那种,而是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精致与文雅,波浪卷的头发 ,化点淡妆,喜欢穿很有感觉的黑裙子。据爸爸所述,当年妈妈在建筑学院那个盛产校花的学院里,长得并不算是很出色的,性格也比较安静。但是,吸引他的却是妈妈孜孜不倦的态度,和精准无误的绘图精神。是的,建筑学经不起一丝的马虎。
对建筑学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建筑绘图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琐碎,精细,非常考验一个人的耐心。于是就是妈妈这一份不同寻常的耐心,安静平凡的她打动了一个年轻建筑学家的心。从此,他对她展开了激烈的追求。
妈妈曾悄悄告诉我,其实当年她是有一些小心机的。比如,第一次见到这个干净儒雅的年轻老师时,她就偷偷的喜欢上了他。但是她知道,想要得到一个颇有名声的见习建筑学家的好感,凭她并不出色的面容是做不到了,于是她努力每一堂课都认真的听;每一次的绘图即使彻夜不眠都要做到最好;常规的科目她门门全优;女生们都抱怨的野外勘测课,她背起行李就走······她想用她的孜孜不倦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啧,一个漂亮又优秀的女学生终于打动了看似成熟的毛头小子的心。
爸爸研究生毕业,凭借在业界的名声,开了一家建筑事务所,经营的还算好。一年后,妈妈大学毕业,两人就结婚了。
当然,当年的这些事情到底如何,我都已无从考证。但是自我记事开始,爸爸妈妈之间那种温情的眼波流转,幽默的相互逗趣都是我真真切切体会到的。
可是,似乎他们的爱太过浓烈。恰如干柴和烈火,一碰即燃,轰轰烈烈。最终燃尽了激情,燃尽了爱意,彼此的厌倦和疲累也那般的真切,强烈。
还记得五六年前,当时我大约刚上初一。冬天。那段时间回到家里,总是感觉爸妈的神色都有一点疲倦,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但是在家里,他们从来不会流露出任何的负面情绪,所以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生的悄无声息,不露痕迹。那天下着大雪,世界全然一副雪白的世界。我上完绘画课回到家里,已经晚上九点了。不管再忙,都从来没有超过晚饭时间回家的爸爸不在家。妈妈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神色看起来挺轻松的,至少比前几天好多了。她为我准备了红豆汤圆做宵夜,吃完宵夜,洗了澡,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开始有一点慌了,我能感觉到她极力压下的不安。
十一点,睡梦中我有点渴,便起chuang去客厅喝水。睡眼惺忪的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听到客厅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有点害怕,放轻了手脚微微将门拉开一条缝,向外看去。客厅里开着一盏暗暗的台灯,妈妈还坐在沙发上,没有看电视。爸爸刚进门,扒拉掉鞋子和外套换上拖鞋,向里走着。看到沙发上还在等着他的妈妈时,脚步一怔,轻松地嗓音中带着疲累:“你还没休息呀?”
“嗯。”
“事务所我卖了,”语气依旧轻松,顿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说,“买了去云南的票,明天早上八点的,”又顿了一下,“我先去休息了。”
说完,没等妈妈回答,转身便走进卧房。
直到现在,我依旧还清晰的记得那天晚上客厅里妈妈微微抽涕的声音,和爸爸轻松的语气里微掺的责怪和无奈。
那是爸妈的第一次争吵,没有由头,甚至没有口舌之争。也是最后一次。
爸爸在云南遇到了一个故友,呆了一个多月,后来便跟随他转业去“赌石”。他们做得是最初步的,将石头从山里挖出来的工作。凭借着建筑学学过的一些地理知识和天生的好运气,爸爸的赌石工作也做得风声水起;妈妈继续留在建筑界,但是换了公司,也换了职业,转行做建筑预算。
后来,在我的记忆力,爸爸妈妈再也没有争吵过,但是他们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流转在家里的温馨也显得很怪异:爸爸依旧健谈柔和,妈妈仍然娴静温柔,但偶尔两人同时在家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疏离的笑容,似从前一般的那种情谊不在了,相敬如宾,可惜只敬不爱。
我一直认为,这样的家庭变故比一个人的死亡还要让人更加的心灰意冷。因为至少死亡可以带走活着的人一生的挂念,然而,这样没有情谊,突然骤冷的感情,真的让人感觉窒息。
于是从小想要一个如同爸妈一样爱情的我,在他们的冷落下,在他们对彼此的情感突变下,变得冷心冷情,不再相信爱情。从小钟爱建筑,励志成为像我爸爸妈妈一样出色的建筑师的我,从下为了实现梦想学习画画的我,慢慢的放弃了画画,放弃了学习建筑学的念头,放在床头的那本《贝聿铭全集》也再也没有翻过了。
我不想要一个不幸的家庭,更不想要一个可能会精神分裂的女儿。
对于他们,我不是不怨。
可是最近,我突然很想画画。
复查回来后,我便翻翻找找,找出了之前学画画的工具,很齐全:各类铅笔,2B的、6B的、炭笔;素描纸;还有一本用了一半的速写本------
速写本上有三幅画。
第一幅画,一朵郁金香,含苞待放、枝叶饱满,馥郁,优雅;
第二幅,一个天真的孩子,拉着风筝线在温暖灿烂的四月天里奔跑,天空中一只蝴蝶状的风筝摇摇曳曳的飘荡,孩子脸上荡漾着天真幸福的笑容;
第三幅,一对满脸皱纹的老人的侧影,静静的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携着手,肩靠着肩,他们的面前是随风浮动的杨柳和一镜微微涟漪的湖水,像极了他们平凡的一生。
我想起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去公园写生的时候画的。那个时候的我是幸福的,眼睛里也只能看得到幸福。那个时候,我总是想给爸爸妈妈画一幅画,但是又觉得自己的画工还不够好,拼命地练习,我想要画出最美丽、最幸福的他们。可是最终,错过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时光就是这么奇怪。
有些能力,一旦学会,就终生不忘。画画便是这样。
翻开速写本,抓起笔就画了一轮圆月,在清冷的海上。氤氲的水汽,像是最深沉的悲哀。
其实一年以来,我是怕见到月亮的。这一次,我端详着这幅画,许久,感觉精神上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慢慢的撕下那幅画,夹在床头的《贝聿铭全集》里。
爸爸下午四点到,出发的时候,妈妈供职的建筑公司突然来电要求妈妈即刻回公司,我猜测原因可能是妈妈做得建筑预算出了点问题。
妈妈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穿戴整齐,等在车子旁边的我,对着电话语气严肃的说:“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过去,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完,不顾电话声里的咆哮,果断的挂断了。
回头拉着我的手,笑嘻嘻的:“走,接你爸去。”
我这几天难得好脾气的回了一声:“嗯。”
等我们到了机场,刚好四点。爸爸拉着行李箱从出口走出来的时候,我感觉我有几辈子没见过他了。
爸爸穿着那件五六年前我们一家一起出去逛街时买的白衬衫和迷彩裤,袖子卷过了胳膊肘,胡子有点长了、脸黑了许多,有点邋遢,眼睛却依旧有神,还是帅帅的,是很犀利的那种帅,不修边幅。
看见我们的时候,爸爸扬起一脸的笑容向我们招手,牙齿白白的。走到我身边,一把搂过我:“我看看,我闺女张结实了没有,嗯?”
待他放开我,我不客气的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嗯,不错!小伙子挺精神的。”
他又哈哈大笑。
余光中,我瞥见我妈妈的脸上,有久违了的幸福的笑容,很安静,很舒服。
我们上了车,还是我妈妈开车。爸爸躺在后座上,我坐在妈妈身边的副驾驶位上,一路上聊着他这次去南非的经历。突然他从后面弹起来,看着我说:“前几天记得复查了没?”
“嗯,四天前去的。医生说已经没事了,记得每年去复查一次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妈妈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倒车镜里的爸爸说。
“那就好。”又想了一下,问道:“医生都问你什么了?”
我想了一下,不着痕迹的说:“问我知不知道之前的感觉是幻境,我说知道;又问我还有幻境出现没,我说没有,已经一年都没出现过了。”
他说:“那就好,好了就好。”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妈妈,低下头玩手。
其实医生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相不相信那些幻境,我说,我不信。但是,我不想告诉他们。
回到家,还没收拾收拾,爸爸就兴冲冲的跟我说:“小珀,你猜爸爸给你带了个什么好东西回来?”说着,一脸神秘兮兮的看着我。
我也神秘兮兮的看回去:“什么呀?”
他笑着拉开行李箱,拿出一个木盒子给我,冲我扬一扬头:“打开看看。”
我冲着他眨眨眼睛,打开盒子,木制的盒子里躺着一个玉质的书签,上面有一句话,是法语的,我爸爸最喜欢法语,大学第二外语就学的法语:Bébé, Je t'aime(宝贝,我爱你)。
我拿起这块玉,假装漫不经心地翻着看了看,眨着眼睛问他:“和田玉?南非不是产宝石吗,难道也产玉?”
他抚了抚额,看着完全不上道的我,嘴角一抽:“我去洗澡了。”
我妈妈看着他无奈的身影,和在他背后笑的不亦乐乎的我,噗嗤一笑,手指戳了戳我的脑袋,“你这个丫头!”
我将玉握紧在手心里,触感细腻、温润。
其实我真的很高兴,他们在乎我我就高兴,哪怕送我一块砖头我都高兴。
晚上我睡得很舒服。
早上起来的时候,妈妈准备了早餐,爸爸拖着疲倦的身躯,匆匆吃了早餐,准备去睡觉。昨天晚上他倒时差,一晚上没睡。
要走进卧房的时候,突然回头冲我说:“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又怕电视机吵到你们,下楼去瞎溜达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衬衫,米色裤子,长得很像金城武的男孩站在楼下,琥珀你认识不?”
我认真的想了想,扒拉一口稀饭:“不认识,怎么了?”
我爸爸仰天一叹,惋惜的说:“唉,还以为是追你的呢!”又叹一声,“唉,你都不认识,那么帅一帅哥,我想要是能给我做姑爷该有多好呀。”说完便搭拉着拖鞋进房去了。
我没说话,白了他一眼。心想:金城武呀,多帅呀,能给你做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