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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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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此生宏愿便是走遍白山黑水,看尽名岳大川,可惜我胸无大志,唯独对园外十里那条林中清溪情有独钟,于是你偷偷在那搭了一座棚屋,冬遮寒风,夏蔽酷暑,我们在里面极尽缠绵,对月为誓,共许白头。
天际已是日上三竿,霞艳云稀,身畔无你,我悠然等待,候你端上一碗米粥,想看你皱着眉头,将我拽起。
只是暮阳将斜,林间依然虫鸣鸟啾,寂静空灵,心头有隐隐的痛,再顾不得前夜疲乏,着衣踏步寻你。
我的呼声在密林山野中层叠,沿着清溪,依稀可见你昨日残留痕迹。掠身急奔,不久入眼便是重重楼阁。
片片血腥。
断碎肢体横飞旁落,血杂着沙石汇入溪流,一脉暗红,缓缓前逝。
推开半掩铜门,昔日辉煌在彤光下蒙上秽浊,一颗头颅飞来,直觉伸手,是父亲贴身死士常焕。
持刀人显是讶异尚有漏网之鱼,见我漠然相视,竟瞬息不知所措。
“是公子!”
同是一衫黑衣,黑得看不出究竟沾染了多少血迹。那人拦下持刀人前行步伐,摇头。
我眸内看去所有,俱是血红腥风,恍如娘亲祭堂那日,只有双脚不受意识所控,挪步前行。
无人相阻,所以我一路平顺,走到正楼。
所以我看到你,将手中利刃抽出父亲胸膛,任由一腔鲜血喷洒在你白衣上,溅出璀璨暗华。
一直都觉得你适合白衣。剑眉星目,倜傥沉静,换上白衣挥洒一笑,便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你事事依我,唯独此事固执。你说白衣为孝,常着不吉,怎可以此儿戏。
今日终得如愿以偿,却无半点欢欣。
“为什么?”
父亲已咽下最后气息,惊骇愤怒不甘无奈,无法再诉诸言语,尽数残留在突出瞳眸,恨恨瞪视。
你的眸亦如是,刻骨铭心的恨与暴怒,半垂长睫依然无法隐掩,唇畔勾起笑容一如往昔,不同之处是那般嗜血。
此刻的你,不再沉静,不再温雅,不再是那个会颦着眉瞪我的你,不再是桃树下脸红无奈的温柔情人。
为什么,美梦易碎,人生如戏?
你的惊诧仅仅一瞬,剑尖血滴滴坠落,叮咚如雨露,蜿蜒流向我。
“贞观二年腊月十一,陵南风家,一百七十三口,一夜俱灭,鸡犬不留。”
你的剑是我亲手为你所挑,上好精铁,名匠铸造,触光则寒芒射,正堂非斗室,却令我冷冽入骨。
十年忍辱,便求今朝。
我……确是不及你……
剑端血已净,悉数汇在我靴底。一式“倦雀回巢”,剑归回鞘,你挥袖前行,道:“随我来。”
你从容离去,不曾回首,知我必定相随。
不错,数十柄刀剑蠢蠢欲动,我又何来机会妄动分毫?
顷刻之间,家灭人亡,我是刀俎鱼肉,万事再不由我。
穿廊越园,靴底血印在青石板上渐渐淡去,终不可见。我听你絮絮轻语,呢喃着我从不了解的往昔。
你说你长姐爱笑,自小宠你疼你,替你受过挨罚,偕你同游市集。
你说你父亲寡语,母亲慈爱,她的绣艺冠绝天下,每年新衣衫上的花鱼鸟兽永是栩栩如生。
你说若非那日清晨见门口乞儿可怜,收留入家,若非那个乞儿同你一般大小,你好心借衣于他,若非你一时兴起,躲在暗处等母亲寻你,你又怎能逃此死劫。
你说你在隔墙中听得父母惨呼,不知所措,惵惧惊怖。数日后再忍不住自隔墙爬出时,面对的是淋淋尸身,家人亲朋横死无人收。
我随在你身后,见不到你脸上喜怒,唯有颤动的袖与其间滴落的鲜红,彻底诉说你的怨恨。
早已隐约明了父亲所为,逐渐懂得当年母亲的泪与牵挂。只是无能为力,亦难以绝情如斯,抛下所有远走。
世人说善恶终有报,原来竟是真的。
路有尽头,尽头处,是我熟悉的桌木。
我曾在这彻夜未眠,看着你的睡颜,悄声许下我今生的第一个誓言。
室内漾着迷蒙香气,你燃起烛火,照亮桌上的一杯清酒。
缠绵。
凄然苦笑,你果然事事周到,思虑万全。
耳边茫然作响,你似是仍低语未休。灯畔有蛾盘旋徘徊,寻不着出路,映在壁上,形成一个偌大光影。
我盯着那只蛾子,不曾看你。我知道,你也并未看我。
越发焦躁的蛾子,最终朝着灯烛飞来,刹那燃成灰烬。
火光爆裂,劈啪作响,陡然大明,而后逐渐暗淡,一颤,留下窒人黑幕。
你亦不知何时沉默下来,一室寂静。
“为何不杀了我?”我抬头,忽然问你。
你行至半途的背影微顿,而后门扉轻响,再瞧不见。
酒香愈发浓郁,未饮先醉。我挽袖举起杯子细细倒入口中,醇厚生温,果然好酒。
我不喜烈酒,你还记得。
身躯缓缓滑下坐椅,恍惚听得有重物倒地,砰然作响。躺在地上,尚可从窗隙间瞧见弦月如钩。
有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是秋天了罢,桃花都已谢了。
月开始朦胧,腹内剧痛难耐,我蜷在桌下,眼帘缓缓阖上。
缠绵缠绵,如情如爱,缠绵纠结。蚀人筋骨,毁人神智,倾其一生,永难自主。
有水滑入口中,自己的泪,原也是这般苦涩冰凉。
自此便在冰火中沉浮,忽涉身火海,忽栖身冰山,模糊间又瞧见我们在林中比试,剑光如练,你鬓角插着桃花,我悠悠的笑。
我听见自己对你说:此生不离不弃。
你握着我的手远指落霞,你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猛然相视大笑,说什么效仿痴男怨女月下订盟誓,不如长醉饮千杯,彼此心知,何必诉诸于口。
只是雾气迷蒙,我瞧不清你的脸,四面似是人声鼎沸,闹将非凡,又不甚清晰。
不堪其扰,我紧紧颦眉,牵你的手欲往林中深处遁去,忽而回首欲语,你却已在丈余开外,身形隐约消逝。我怅然立在树下,不觉桃瓣纷纷,愈积愈深,逐渐将我掩埋。
“言,言!求你醒来!”
一阵天翻地覆,有人将我自花海中拽离,我睁眸看去,是你布满血丝的瞳。
下颌青茬遍布,你见我睁眼,一瞬似是怔仲不信,随即用力搂我入怀,便似要我骨骼尽碎,揉入你身,再不分离。
“呀……”我痛呼出声,你忙不迭松手。
“呀……咳咳……那……啊……”喉咙干涩难言,我咿咿呀呀看向椅旁的杯内清水。
你明了过来,举杯仰首喝下,哺入我口。
我委在你臂上,动弹不得。干渴稍减,于是弯唇一笑。
“……咿……吓……”唯一能动的头颅在你手臂上磨蹭,以示感激。
“言?”
“……啊……”眨眼斜着头看你,我仍在笑,你凌乱发上束带垂下,恰落在我嘴边。
一口咬住,津津有味的咀嚼,看你从惊愕到不信,到懊悔,到痛苦。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泪,滴入了我的眼。
我又被你抱回怀里,口鼻深深埋入你的胸膛,我窒息难当欲挣脱,手脚却死死停留原处,难以挪动半分。
平生最恨旁人左右我一举一动,只是此刻,我再难自主。
耳边听你喃喃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后颈湿冷一片,昏厥前夕,我眼角亦悄悄泛出一丝水痕,被你衣衫尽数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