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微风长展,几许轻絮在我眼前舞动不休,却由最初的袅娜妖娆,直至最终落地尘掩,未惹得我片刻注目。
沉醉在柔暖的春风中,凝目廊外不远处摇曳生姿的滟绯桃花,我似睡非睡地斜倚在阑干上丝毫不愿动弹,静静的眯上眼,听着几近悄无声息的脚步接近。
犹如每一日的场景,一件外衣覆在我的身前,有些柔和有些无奈的嗓音,重复着每一日的话语:“言,怎么又只穿这么点就坐在这吹风?”
唇角扬起微不可见的幅度,我睁开眼眸看向你,撒赖一般,伸出双手。
“冉,抱!”
我知道结果,我知你不会拒绝。
你抱住我的瞬间,我咬上你的肩头。于是你在我面前强展开的眉心,再度如在众人前般褶叠起来。
“言,饿了?”
你永远都不会对我动怒,总是笑而无奈的看着我,自七年前,到现在,从未改变过。
享受着你的宠溺,我将头缩在你的脖颈间,唯有眼眸开合之际,流露出淡淡的怜惜。
冉,为何要在我面前强颜欢笑?为何总在我身前挡住所有的风雨?
你这样做,是因为我现在不过一个傻子?
因为你爱我?
亦或仅仅缘由,你的负疚,你的亏欠?
疲惫下微微摇晃的步履,颠动着你身上的我,骨缝中的疼痛酸软,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硬生生咽下喉中呼之欲出的呻吟,却仍是避不过你的时刻细微关注。
“言,又疼了吗?”
我不言语,眼眸锁定在渐离渐远的璀璨花丛中,痴痴的看,只是偶尔间忆起我们年少时在桃花下的嬉闹,于是浮起淡淡的笑。
“言,对不起,对不起……”
你似是对我道歉,似是自言自语,我早已习惯你的一句句愧疚,只是没来由,心口依旧涌起阵阵无奈,以及悲哀。
冉,那并不是你的错。
并非你的错,换作是我,我或许亦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冉,为何到了现在你仍旧不明白?你的付出,足够弥补所有。而你肩头的重担,我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与你分担?
明明白白的,与你患难与共?
~~~~~~
娘亲曾经对我说过,爹不会有好下场。
我站在娘亲的身前,任由娘亲将我搂在怀里。温柔的娘亲拍抚着我的头,低低柔柔的对我说:“言儿,长大了千万别学你爹,离开这个家,离开阮竹园,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我的脸颊上有湿痕划过,腻腻滑滑,落到嘴角,我伸舌舐去,是微咸带苦的味道。
那是娘亲的泪——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娘亲为何要流泪。
本是执剑江湖的神仙眷侣,慕煞旁人的英雄美人,娘亲却总在无人知晓的冷月下,爹夜深不归的寂寞时分,立在窗前搂着我,一遍遍的道:“言儿,不要学你爹,你爹……不会有好下场……”
堂堂的武林盟主,声名显赫,万人敬仰的江南剑侠,莫云鞘,会没有好下场?
我不明所以,却明白要听娘亲的话,于是我什么都不说,除了越发对爹恭敬疏离外,我就如同无线的皮影人,听着娘的每一句话,做着她吩咐的每一件事。
温柔的娘亲,月下娘亲的剔透泪水,让我咽下所有疑问,默默地遥望随着光阴逝过,爹的意气风发,娘的日渐憔悴。
爹其实很疼我。
闭上双眼,我仍然依稀记得爹的模样……爹的唇很薄,每当笑时,唇角总是抿成一线,颊旁现出浅浅酒窝,带着江南男子特有的斯文秀气。卸下剑的爹,儒雅雍容,闲暇时分,他总爱牵着娘亲与我在竹林中信步漫游,娘亲脸上带着一贯满足温柔的笑依偎爹身旁,唯有视线游移刹那,掠过竹林的瞬间,光华闪耀,恰似泪光。
我害怕娘亲的泪,我的袖襟脸庞已沾染上了她太多的悲伤,小小的我,再不愿伴在他们之旁,宁可独自远避在庄园的某个角落,静观日落月出。
阮竹园这名讳的由来——很简单,简单到只因娘亲姓阮,只因娘亲爱竹。笼笼青竹,淡闲雅致,清高孤独,俯瞰世间离合,令我望而生畏,只有最偏僻的东园尽头,一个被遗忘的院落,不知何人,亦不知何时,撒下了几粒旧种,暖风拂过时节,竟长出数株桃树,绽出妖娆媚人的芳华。
于是那儿便成为我孩童时代唯一的秘密所在,我的天地领土。却在不期然的某一日,被人擅自闯入,从此扰乱心底深处尚且留下的碧波青湖。
闯入的人,是冉。
冉,你可还记得?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哭。
那日,你就坐在残花尽舞的桃树下,一言不发,哽咽全数湮没在喉间,雾气迷离的瞳凝向不知名的地方,倔强而脆弱,惹人怜惜。
落英缤纷中的你,衣衫褴褛,沾满油污的袖子卷至肘底,小臂上紫红高肿,几近透明的水泡晶莹欲裂,怵目惊心。
“烫伤了怎不去看大夫?”
本是极度不悦他人闯入自己领地的我,见到这一幕,竟没来由的消下火气,软了语气问你。
你显是不曾预料到有人的来临,猛然一惊,回首惊恐而愤怒地紧盯着我,一瞬不瞬,仿若我发现了你的天大秘密,顷刻化为一只负伤小兽,尽命要最后一搏,唯求两败俱伤。
“很疼吗?”
我着魔般伸出手指触碰你的臂,声调是不该我这年龄所有的温柔。犹记小时顽皮,无意间碰落桌上茶壶,壶中热水浇下的感觉,我此生都不会忘记,我尚有爹娘仆婢看顾,而你的伤,如此骇人,你又是如何咬牙默默忍受这份痛苦?
你颤抖了一下,蕴在眼眶深处的泪终究滑落,滴在我的手背,让我蓦然再度忆起茶水落下的时候,烫入心扉。
那是我初次见你流泪,亦是最后一次。
你永远都是那般坚强,任何苦水委屈皆在昏暗角落中独自咽下。而我,唯有在你面前,方能恢复到十三岁的少年,痛了就哭,开心就笑。我知道,你永远都在不远的地方,守着我,适时的安抚,温暖的笑,陪我坐在河边望着涟漪发愣,听我絮叨琐事烦恼。
你从未对我有过任何要求。唯一一次,你只撇过脸,静静的说,你是仆役,我是阮竹园的少主,身份悬殊,云泥有别,若他人知晓我们来往,必定有损我的誉名。
我不答允,我说,我不在乎什么身份,什么云泥。你说,你是为我好,若是我不答应,我们的来往被我爹娘知晓,你也必定再无容身之地。
于是,今生我开始有了第二个娘亲也不知道的秘密。我守口如瓶,没人会想到一个堂堂少主会彻日与一个下仆厮混,我们的关系被掩饰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从最初,到最后。
~~~~~~
娘亲,还是去了。
日日的强颜欢笑,夜夜的以泪洗面,柔弱的娘亲再不堪如斯生活,病入膏肓。
我守在娘亲床前,看着这个形容枯槁的女子,已忘了如何哭泣。
娘亲屏退所有的人,包括悲痛欲绝的父亲,单单留下了我。
她的手,冰冷而纤瘦,却用前所未有的力道拉住我,淡若金纸的唇,喃喃地,一次又一次,重复再重复着相同的言语:“言儿,娘亲……从此不能再照顾你,你走,走得越远越好。离开阮竹园,离开你爹,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永别……归来。”
她逝去时,秋水般的眸亦依然紧紧盯着我。似是看我,又似是穿过我看向另一个相似的人。
她选择了离去,选择了逃避,却在走的刹那,始终难以放下,她舍不得。她是娘亲,亦是妻子,却从此红尘永相隔,无望再携手。
不过,她流尽一生的泪,从此以后,终究是干了。
白底黑墨,偌大一个奠字悬在厅堂。身周的人络绎不绝,嘈杂喧哗。武林中人,毋论熟识与否,皆千里而来,聊表祭吊。
娘亲走后,爹彻日流连竹林亭中,抚着娘亲遗下的七弦古琴,不眠不休,似已忘却所有,唯抛下我一人,面对虚情假意,打理善后。
我寂寂立在厅旁,侧耳倾听来者抚慰哀悼,偶尔回应,不亢不卑,得体至致,只是在无人知晓的肝脾肺腑深处,却是空旷凄然,惶恐冰凉,便如薄冰将要化了,再无倚靠。
谁识得眼前众人?谁又诚心怜我半分?
这一刻,谁又真正忆得,当前少年,莫家少主,不过年方十六,新近丧母?
血阳西射,渡上已明的煞白灯笼,瞬息仿佛天地猩红一片,眼前人转眼皆面目狰狞,惶惶间天摇地动,再无声息。
有手自背后扶上我摇摇欲坠的身躯,熟悉墨香飘来,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在。”
回首仰望,你沉静如水,口唇微动,无声地,你说:言,我在。
心里竟倏然莫名安定。
原来,原来这世间并非只留我寂寞一人。
我竟忘了,我还有你。
~~~~~~
梦里不知身在何方,旭日荡虹,风拂杨柳,人影憧憧,比肩接踵。
只是我穿梭其中,偶有伸手,袖便划过一片虚无。
路旁蝶舞花繁,小贩无声高喝,恰似阳春江南好风景。惟有我一路默默,不知尽头。
睁眼已是汗流浃背,顾不得穿鞋着袜,赤足飞奔而出,推开隔壁门扉。
“娘,我……”
门内桌物依旧,却萧瑟苍凉,能软软握着我手,唇角挑着忧伤,轻唱哄我入眠的女子,已不在了。
一步步退离,我茫然四顾,天空正沥沥落下罕见雪珠,玲珑剔透,耀着流转光华。
有人立在其间,黑发在风中张扬,与冰凌纠结不休。
“她……走了。”
我颤颤地道,踏下廊外一地冰凉。
“她还是抛下了我……她不要我……”
彻骨的雪沾在脸上,化成湿湿水气,滑落白色单衣上。
“言,哭出来罢……别忍了。”
你轻轻叹息。
我搂住你,泪眼迷离,耳畔有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声,夹杂断续的哽咽。
我在人前已忍得太久,佯装的坚强,在你怀里崩溃析离,只有你,只有你,这世间可托心之人有二,其一抛下了我,独自远去,而今,我只剩下你……
你吻上我的唇,你的吻冰凉温柔,犹如呵护最珍视的宝贝。
那一夜,我在你身下辗转哭泣,紧紧纠缠,我很疼,却不愿放开你。
冉,你可知道,我爱你。
你累极沉沉睡去,我彻夜未眠,在月光下凝视你清秀容颜。你身上有种淡淡墨香,本非仆侍应有,却如斯适合你。
柔柔的,让人心静沉醉,耽溺其间。
冉,我爱你。这一世,我守着你可好?
我抚着你的脸,喃喃地道:“此生相伴,誓死不离。”
~~~~~~
我仍是没有遵照娘亲遗愿,选择了留下。
或许终究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纵是不亲,他毕竟是我父亲。
他虽汲汲江湖,偶尔间,仍会对我溺然一笑,揉着我的发,唤我:“言儿。”
便如娘亲在世。
只是娘亲殡后,他再没踏入昔日居所半步。不知是惧了睹物思人,旧愁难斩,亦或真的不过是,情到浓时情转薄。
不变唯有园前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携刀提剑的武林人士,见到我这个莫家少主,越发兢惧有礼。
倦极喋喋的言不由衷,我脚步匆匆远离正楼,思及你此刻正在桃花下候我,不由泛起一丝笑容。
最爱花蕊初放时,懒懒在亭前摆炉煮上一壶清茶,看你倏然拔剑出鞘,恣意狂舞。
你的剑法既快且厉,全不似平日的你,那般温和内敛,开阖间罡风四起,卷碎枝上新叶陶红,委了一地。
偶有兴起,我便随手折下身畔青杪,不顾上头尚有数朵未绽幼蕾巍巍悚动,以枝为剑,斜斜向你刺去。
我的剑法比不上你。
名是莫家少主,我却不及你七分用功。早升为我贴身侍从的你,自是清楚我所习一切,招招式式,苦练不休。
青锋幽幽寰转,颤起千朵白浪,直劈长枝,半途退步旋身,见我微挑眉梢,你苦苦一笑,剑势略顿,改劈为削,横横掠过枝头,辣手摧去残存芳华。
足尖踢起一朵仍飞漾空中的桃花,翻腕接过,一伸一缩,我立在原地,笑眯了眼,赞道:“美人如玉剑如虹,槃花斜鬓笑春风,好看!”
你鬓角插着那朵桃花,脸颊红晕渲染,定定瞪着我,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