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手迹》李心沫

39、距离

　　修靈仔細地傾聽著黃婆的話，她好像聽到她反復說：“亂墳崗，枯樹，……”

　　九伯和修文站在一旁，眼睛也在注視和觀察著黃婆。他們看上去顯得很平靜，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訝。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司空見慣的一樣。

　　過了一會，黃婆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了，慢慢的平靜下來。最後她好像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徹底地沒有了聲音。黃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大家還以為發生了甚麼事情，走上前去觀看。只見她忽然抬起頭，站了起來。

　　黃婆又恢復到常態，動作舉止正常起來，說活的聲音也變回自己的聲音。剛才那個坐在地上，操著一個沙啞的聲音說著近乎咒語的黃婆忽然消失不見了，失去了蹤影，就好像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她把頭上的紅布取下來，依舊掛回到原來的位置。她若無其事地坐到凳子上。她看上去鎮定自若，用手捋了捋自己的衣服然後開始說話：“問過先師了，他說這個病可以治，在你們村的東南方向有塊墳地，到墳地裡找到一個最矮的墳，上面長著一棵枯樹，把那棵樹要連根拔下來，然後把枯樹燒掉，把燒後的灰喝下，這病就好了。記住，那是一棵血樹。”

　　“嗚——”只聽見躺在一旁的秀琴從咽喉深處發出來一聲呻吟，接著睜開了眼睛，就像做了一場夢似的。她醒了過來，用黑魆魆的眼睛辨認著房間和所有房間裡的人。

　　“媽——你醒了？”修靈急切地說，她還以為母親已經恢復了神智，然而並非如此，當修靈叫秀琴的時候，她根本沒有朝修靈轉過臉來看，而是將視線投射在香案上，目光就像鐵鈎一樣鈎住那個香爐。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香爐，傾聽著香爐的動靜，好像說話的是香爐，而不是修靈。

　　修靈在內心剛剛燃起的光亮隨之熄滅了，重新陷入到黑暗。

　　離開了黃婆家的時候，黃婆送出了門口，修靈注意觀察著黃婆的舉動。修靈仔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瘦小枯乾的老婦人。黃婆的眼睛圓圓地睜著，那眼睛顯得格外的大而亮，修靈感覺這眼睛好像似曾相識。九伯和修文扶著秀琴上了車。修靈也準備上車，當她轉回頭再向黃婆家的門口看去的時候，站在門口的黃婆已經不見了，有一隻黃鼠狼從那門口一閃而過。那黃鼠狼的樣子酷似她小時候在墳地看到的那只黃鼠狼，她想起剛才看到的黃婆的眼睛正好是她遇到的那只黃鼠狼的眼睛——她曾和它對視過。

　　心中似乎有甚麼東西在生長，是一些毛茸茸的東西——好像是一些毛髮，在不停地擴散，從內到外，向身體蔓延。

　　回到九伯的家裡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把秀琴安頓好後，修靈對修文說：“趁著天還沒有黑，我們去到那片墳地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黃婆說的那棵樹吧。”修文點了點頭。九伯在一旁說：“我也一起去吧。”修靈說：“九伯，您還是留在家裡照顧我媽吧，只把她一個人留下好像不行。”九伯看了一眼呆坐在櫃子旁邊的秀琴擺了擺手說：“那好，你們去吧。”

　　修靈和修文一起出了門，沿著水邊隆起的堤壩走。到處都是野生的蒿草，只能趟著那些野草行走，糾纏錯雜的葉子和藤蔓抽打著他們的褲子。抬眼望去，綿延空闊的池塘水面蕩著粼粼的波紋，在午後的陽光下閃動，就像迷失水中的磷光。天空倒映在水中，仿佛天掉落地上，深不可測的藍色虛空要把人吸進去，掉入它永劫不復的深淵。水上的白雲也顯得變幻莫測，十分詭異。修靈趕緊移開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不能與虛空對視太久，如果凝視虛空太久自己也會變成虛空。長滿荒草的岸邊顯得格外蒼涼，在往遠處是還沒有完全開墾的田地，荒蕪著 。

　　不一會，眼前出現了一片樹林，是一片松樹林。松樹長得鬱鬱蔥蔥。修靈想象著母親發病的那天就是獨自走進這片松樹林，她一個人在這林間。由於枝葉的遮擋，林中的光線暗淡。遠遠看過去，那林子裡似乎隱藏了許多不可測度的秘密，或許是那些樹筆直站立的姿勢，還有它們的沈默不語。

　　修靈看了一眼走在身邊的修文，使她想起童年的時候，她總是拉著他的手走路。她還清晰地記得她牽著他的手走向無邊無際的田野去尋找在地裡乾活的母親的情景，蒿草幾乎沒過了他們的頭。

　　午後的陽光照在修文的臉上，他臉上的滄桑和疲憊似乎被和煦的暖光融掉了一些，流露出本來清秀的面目。修靈回憶起修文青春期的時候，他的唇邊長出了茸毛，使那嘴唇的形狀格外清晰。他的略顯憂鬱的眼睛裡面有一抹耐人尋味的藍色。有許多瞬間，修靈曾迷戀過弟弟的那張臉，那是一張完美的臉，甚至在離家許多年後，她一直在尋找的似乎也是長得象修文一樣的男孩。隨著時間的推移，修文的樣子從來沒有改變，在她心中，依舊停留在十幾年前的樣子。而這次回來的見面，卻使她有點促不及防，農村的生活完全摧毀了他臉，他眼角以及額頭上橫生的皺紋令她痛心不已。也許是幾天來適應了，修靈發現那張失去的面孔慢慢在弟弟的臉上復原。她還是喜歡看他的臉。有幾個瞬間，修靈都有種衝動把手伸過去拉住修文的手，還像童年一樣手牽著手走在這曠野上。但是她只是動了動手指，微微的移動，然而手還是停留在身體的側面。那手似乎變得很無力，無力抬起來，更無力伸向他，就好像他們中間存在著遙不可及的距離。在這段距離上寫滿了禁忌。

　　修文沈默著，沈默一直是他的常態，他會把所有想說的話朝向自我，在那座緊閉的心門深處獨語。修靈似乎最瞭解他的性格，因為他們是如此的相似。他有時就像鏡子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