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手迹》李心沫

36、九伯

　　修文開的車在蜿蜒的路上行駛，時而顛簸搖晃，車裡的人也都隨著車在搖擺。九伯坐在副駕駛上，修靈和母親秀琴坐在後排。由於一個早晨的折騰，秀琴好像有點疲倦，縮成一團堆坐著，頭靠著車窗。她不安地向外張望，掃視著飛馳而過的景物。那些景物映射在她的眼膜上，形成神秘莫測的影像。她在看外面的風景，又好像甚麼也沒看，而是將視線穿過那些樹林和山丘在遙不可及的地方遊蕩。她不看任何人，好像身邊的人都並不存在。修靈害怕驚動母親，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打量著母親：她的頭髮凌亂地披散著，擋住半邊臉。眼圈格外地黑暗，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眼瞼無力地開闔著，但開闔的頻率卻很慢。經常的，她都處於失神的狀態。眼睛裡的光好像都被攫取乾淨了，只剩下幽暗。秀琴格外安靜，兩只手鬆弛無力地攤放在兩腿之間。修靈有兩次想靠近母親，或者用手幫她捋捋頭髮，但是她抑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做任何動作，以免驚動了她。車裡面沒有人說話，只有車輪與地面摩擦發出的隆隆聲。修文目視前方，握著方向盤。當修靈無意中抬頭，卻正好在反光鏡裡遇到九伯的眼睛，他也正好向那鏡子裡面看——確切地說他是在透過反光鏡在看修靈。那雙帶著寒冷目光的眼睛另修靈發冷，她趕忙把視線移開，看著別處。

　　九伯，在修靈的記憶裡就像一把生冷的兵器泛著青光。它一直就存在，橫在她的記憶的深處。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就經常見九伯。

　　機場村有戶陸姓人家。陸家父親名為陸四爺。先後娶過三個老婆，留下十幾個孩子。陸四爺原是山裡的匪徒，後定居村裡。滿洲國的時候給日本人辦過事，主要是協管這個村子的村民。幫助日本兵在村子附近開田，平地，建造飛機場。後來把村子改名為機場也是他的主義。日本投降，陸四爺轉身一變又成為愛國愛村的勇士，帶領著村民追趕那些手無寸鐵，落荒而逃的日本官兵的女人和孩子。就在村口的橋頭，他和一伙凶悍的村民將數十個日本女人用斧子和菜刀砍死，再拿殺豬的刀子開膛破肚，把腸子掏出來懸掛在樹上。

　　在村裡，沒人敢招惹陸四爺，即使到他年老了，也沒有人感反對他，他一直做村長，直到他死去。

　　陸家十一個兄弟，九伯排行第九。村裡人稱他為陸九伯。他的兄弟中有五個在不同的年齡因為不同的事情死了，有溺死的，有車禍死的，也有與人打架被砍死的。剩下兄弟六個各各身材魁梧，心狠手毒，與人打架時，往往群起而攻之，經常把村裡人打得半死不活。村裡人都懼怕這群陸姓兄弟，無人敢招惹他們。尤其是老五，老八，老九，十一，更加善於挑起事端，合伙打架。

　　九伯是他的眾兄弟的愛戴者，在他們的淫威下，村裡的老村長不得不離任，由陸九伯當村長。陸九伯管理著整個村子，沒有幾年光景，自己的勢力變得越來越大，擁有大片的土地和住宅。

　　九伯有五個孩子，兩個女兒，三個兒子。他娶過兩個老婆。第一個老婆跟她過了十幾年，他經常打她。

　　修靈有一次目睹過九伯打他的老婆。一天晚上，她在小姑家見到九伯和他的老婆。當時，屋子裡有許多人，大家在一起好像說甚麼，不知甚麼原因九伯就動氣了，開始追趕他的老婆，老婆害怕，急忙往門外跑，九伯一個箭步竄到門口把門閂插上了。他從腰上抽出了皮帶，不由分說地朝那女人的身上抽去，只聽到啪啪的響聲和皮開肉綻中的慘叫。屋子裡的人亂做一團，大人叫，孩子哭。有人上前去試圖拉住九伯，九伯將身子一甩，那些前去拉架的人便各各紛飛開去。

　　修靈當時也在那間屋子裡，看著發生的一切，他看著九伯就像風暴一樣將那個女人吞噬。那個女人已經暈厥過去，渾身是傷，臉上腫脹淤血已經面目全非。這時九伯才停下來，旁邊的人開始上前再次勸他不要再打了。他的確住手了，開了門，揚長而去。

　　再後來就傳出一件事情：九伯上了村裡瓦匠的老婆的床，倆人已經私通很久，那天被瓦匠撞見了。沒有多久女人和瓦匠離婚了，九伯也和老婆離婚了，九伯娶了這個名為方惠的嬌小女人。她長得瘦小枯乾，卻有一雙如水的眼睛，閃閃爍爍的，倒有幾分動人。方惠，修靈也是熟識的，小時，她經常去她的家裡玩，她有個跟修靈相仿年齡的女兒。

　　過了幾年，九伯又開始打方惠。有一次修靈和母親從九伯家的門前路過，看見方惠坐在大門口的小板凳上。看上去她臉色蒼白，虛弱無力。母親上前與她攀談，問她是怎麼了。她說是被九伯打了，腿和肋骨都被打斷了。已經快一個月了，剛剛能夠下炕出來活動。本來已經弱不禁風的方惠，當時看上去更加的脆弱。好像一頁白紙，只輕輕一揉就成為滿身皺折的團；只要用手輕輕撕扯就會粉身碎骨。她坐在那裡，卻好像是漂浮在風中。她用微弱的悲涼的聲音講述著九伯打她的過程。修靈一邊聽著一邊看見天邊就像起了大火，把整個天空燒得通紅，天上的雲彩，村中的房子還有樹都在燃燒著，那紅色的焰火一直燒到眼前那個女人背後的房子和大門，最後，那女人也無聲地卷入火焰，被那片紅色的海洋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