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手迹》李心沫

35、深夜歸來

　　修林川是修靈的父親。修靈從有記憶開始就看見父親酒醉的樣子。尤其是在漫長的冬天，那是他醉生夢死的季節。他或者到別人家去喝酒，或者在家裡請人來喝酒，即使他獨自一人，也要用大量的酒精填滿他的肚腹，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實他的存在。越是喝得多，話也就越多，反復地講那些陳年舊事，講他內心鬱鬱不得志的苦悶，講他的無法實現的理想和報復。對於修靈和修文，那些話都是沒有意義的，只是一些雜音，但要反復在耳邊響起，他們無處躲避也無處可逃。林川用酒和語言充滿了整個房間，並將這個家庭的人囚禁其中，無路可逃。混合著酒味的氛圍常常使年幼的修靈感到窒息。越是感覺窒息她越是讓自己逃進幻象裡。她在偷偷地編織另外一個世界，用繪畫構築的世界。在她感覺厭倦的時候，她就開始畫畫。在她很小的時候，也許就在剛剛出生不久，她已經在開始厭倦存在。存在讓她感覺到壓迫，就像夢魘中，一個鬼魂將整個身體壓在她的胸口上，讓她感到窒息。所以她冥想著死去，在她很小的時候，尤其在深夜，凌晨後的父親睡去之後，她感覺到分外的清醒。這個時候，她就開始想象死亡的場景：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躺在深深的墓穴裡，不知名的植物從她的身體裡長出來，枝葉交錯，藤蔓纏繞，而她安靜地躺在那裡，隔著紛披的樹葉，凝望著夜空……

　　在對童年的回憶中，修靈漸漸滑入睡夢。

　　第二天醒來，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修靈的臉上。在半夢半醒的時刻，她以為自己還是在城市的家裡，和吳世存在一起；旋即又在好像躺在自己的畫室的床上，段逸暝站在畫中看著她；當她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童年住過的老房子裡。她感覺到渾身酸痛，尤其是後背好像被重擊過一樣，她幾乎無法翻轉身體，身體是如此沈重。

　　可能是許多年麼有睡過這麼堅硬的炕了，身體不適應，所以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渾身疼痛。當她起身的時候，環視自己的身體，發現在自己的身上有幾處淤青的地方。修靈感覺奇怪，回想了良久，也想不起自己是在甚麼地方碰的，也許是昨天收拾房間的時候碰到的？

　　修靈昨晚沒有開窗，因為這北方的鄉村，即使夏天，晚上也是涼的。她現在想打開窗子通通空氣，於是她去開北面的窗戶。當她拉動窗框上鏽跡斑斑的把手，推開兩扇有點變形的窗子時，她驚奇地看到了房子後面的那棵櫻桃樹。在她的記憶中，那棵櫻桃樹只是一株細瘦的樹苗，沒想到現在已經長成了一顆茂盛的大樹，並且開了滿樹的櫻花。櫻花一簇簇，盛開著，就像枝頭堆滿了瑞雪，偶有風吹過，花瓣便如雪一樣紛紛落下了。令修靈奇怪的是，櫻花都是五月左右開的，並且開過幾天就會凋謝。但是這株櫻花卻在這六月將盡的時候開放，真的很稀奇。修靈出神地望著這棵茂盛的櫻花樹。

　　修靈想起今天要去給母親看病，於是收拾了一下房間，然後出了門。弟弟修文已經等在門口了。很快，他們來到了母親和九伯住的地方。一進門，修靈和修文都呆住了，只見母親赤裸著身體躺在地上，一邊撕扯著頭髮一邊大笑不止。那笑聲卻像一個男人發出的聲音，完全不同於母親自己的聲音。九伯一臉怒氣地站在一旁，一隻手裡拿著秀琴的衣服，另一隻手裡拿著一條皮帶。看上去他在準備動手。

　　“這是怎麼回事？”修文被母親的裸體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幾步，趕緊把目光移開。修靈也感到莫名的羞愧，無論如何，那是自己的母親，現在她卻裸露著她的身體，她的皮膚已經鬆弛，肚子已經垂下來，能感覺到皮肉與骨頭的距離。那個清瘦窈窕的身影已經臃腫不堪，扭曲變形。而她的臉已經無法辨認，凌亂的頭髮覆蓋住了整張臉。修靈一言不發地望著躺在地上的母親，只是片刻，她就俯下身去，試圖把她扶起來。修靈的手剛剛碰到秀琴的手，她便驚叫起來連說：“走開，走開！別過來，我不去，我不去。”

　　“媽，地上涼，您還是起來吧，我給您穿上衣裳。”修靈勸說著。

　　“都沒用，勸了一個早晨了，說甚麼都不行。衣服也不穿，早晨起來就往外面跑，是我把她拽回來的。回來就不行了，躺在地上不起來，她好像知道我們要帶她去看病，她連說不去，不去。

　　“你們先出去一下吧，把衣服給我，我勸勸她。”

　　修文已經出去，九伯把衣服遞給了修靈。修靈在接過衣服的同時看了一眼他另外一隻手中的皮帶，九伯似乎是有意的將它移到了身後。修靈在內心升起了對九伯的敵意，他居然試圖對母親動用暴力。這在修靈看來是無法容忍的。她差點朝著九伯發火，質問他怎麼能如此對待自己的母親。但是她還是忍住了，她害怕自己的衝動舉止會使母親受到更大的傷害。

　　房間裡就剩下修靈和母親。對著母親，修靈淚如雨下。“媽，你能看看我麼？我是靈靈，你不是總在盼著我回來麼？我現在回來了。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不知道你看到了甚麼還是經歷了甚麼，你有甚麼無法說出的話麼？現在可以告訴我。”

　　秀琴沒再哭鬧，而是開始安靜下來，並且從地上坐起來。修靈試探著給她穿衣裳，她也沒有拒絕。修靈一邊給母親穿衣裳，一邊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母親給自己穿衣裳的情景，是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