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手迹》李心沫

31、病

　　當修靈看到母親的第一眼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這個年過半百的女人，披散著頭髮，面色蒼白，嘴唇青紫；兩隻眼睛空洞無神，直直地盯著前方，那眼神是散開的，無法聚攏的，她既不是在注視也不是在觀看，她只是漫無目的地將視線投入到空無當中。她背靠西北的牆角，單薄的身體縮成一團，嶙峋的雙手扣在蜷起的膝蓋上面。見有人進來，她的眼中充滿了恐懼，身體更緊地靠向牆角，幾乎要把自己鑲嵌進去。她好像試圖鑽進牆壁裡面，然後用牆把眼前的世界擋住。當修靈靠近她的時候，她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她把頭伸進櫃子和牆的空隙。她完全無法辨認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媽——”修靈用很低的聲音叫了一聲她的母親。但這聲音發出去後，沒有任何回應，好像一封信發出去後沒有人接收。“媽，我是靈靈。”追加的這一句依舊沒有回音。
　　母親把自己的臉埋在窗簾的後面，一動不動。

　　以往那個存在於記憶中的母親，有一張線條柔和的面龐，不經任何修飾，卻有一種別樣的風韻。那些往日的音容一起浮現出來。她在搖曳的燭光下縫著棉衣；她在灶台前忙碌；她在田間勞動。當她轉回身時，臉上掛著眼淚，她的手中拿著鼠藥——那個死的意願已經跟隨她很久了，鼠藥也就在家中的櫃子後面藏了許久了，她隨時都等待著離去。

　　修靈陷入對過去的回憶。

　　這時，房門打開了，從外面進來一個瘦高的男人。當修靈抬頭時，正好遇見他鷹一樣警覺的眼神。

　　坐在椅子上的修文馬上站起來，臉上陪著笑容，略有些拘謹地打著招呼。修靈稍顯尷尬地稱呼他：“九伯。”進來的人正是母親後來的男人。他腳上穿著黑色的雨靴，靴子上帶著泥土，他站在門口，用骨節突出的右手摘下頭上的草帽。“靈子回來了？”

　　“嗯。”

　　“很多年沒回來了吧？都變樣了。”

　　“是。”

　　修靈感覺到九伯正上下地打量著自己。

　　“看到你媽了？”九伯瞅了一眼蜷縮在牆角的修靈母親。

　　“我媽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修靈已經從弟弟修文那裡得到了一些信息但她還是想確證一下。

　　“那天剛下過雨，她到松林裡去採松蘑，回來就成這樣了，誰都不認識了，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不知道是咋回事，是嚇到了，還是衝著啥了。松林那到處都是墳地。”九伯嘆了口氣，“到醫院也看了，沒有檢查出甚麼毛病。正在打聽哪裡有巫醫，給看看。”

　　“問到了麼？”

　　“說是嚴家山有一個，離這很遠，我後天就帶你媽去看看。”

　　修靈在心理產生一絲懷疑，為甚麼要等到後天？而不是今天或者是明天。看九伯的表情，好像並不著急似的，他那麼泰然自若的樣子，臉上沒有一絲焦慮和緊張。母親這個樣子時間已經不短了，若是早點治療或許早就好了，為甚麼要拖到現在呢？一個月的時間，如此嚴重，人已經變了形，為甚麼還要等？

　　而且修文也好像並不十分擔心母親糟糕的狀況。修靈滿心狐疑和不快。她越發感覺到母親的孤獨無依，並產生強烈的愧疚感。

　　修靈沈默了片刻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她覺得自己是最不應有甚麼微詞的，因為自己離家如此多年都不曾回來看過母親，母親就像一個過客；一個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人；一個陌生人。她不想回來也不願意回來，自從最後一次離家之後，她便做了這樣的決定：再不返回故鄉。

　　她還記得最後的場景：那天正是修文結婚的日子，來了很多客人，一碟一碟的菜擺滿了一桌又一桌，那些人頭湧動著，熟悉與不熟悉的面孔交錯著，浮動著。在嗡嗡的人群中時而爆發出連串的笑聲。修文穿著筆挺的西裝穿梭在人群中，給來參加婚禮的人們敬酒。一直到深夜，客人們才紛紛散去，到處杯盤狼藉，酒氣和著殘羹剩飯的味道充斥在空氣中。修靈的小姑喝得酩酊大醉，然後躺在地上抽搐起來，抽搐之後她開始喋喋不休：說修文的婚禮她出了錢；她說她想不在了的哥哥；說母親跟別人去了；說修靈以後是別人家的人，不是修家的人。小姑口吐白沫，說辭不斷，旁邊一群人圍著，修文再三地勸說著，小青站在一邊早已嚇得面色蒼白。修靈坐在一邊對躺在地上的小姑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給你們添任何麻煩。

　　那天夜裡，剛結婚的修文和小青住進佈置成新房的老房子，那房子裡只有一撲很窄的炕，修靈知道自己不應該住在這裡。修靈的母親跟隨九伯到了他的家裡，修靈也跟母親到了九伯的家，兩間土坯房，一撲炕。一切對修靈來說都是那麼陌生和不適。那夜，她，母親還有九伯就睡在一撲炕上，她無意中看見九伯脫掉衣服，裸露著上身，他和她的母親共用著一個被子。她沈默不語和衣而臥，一整夜輾轉反側，直到天明。她很早就起來，告別母親，母親一直送她到村口的橋頭，天氣很冷，她們一直站在橋頭等汽車。車來時，修靈說：“媽，我走了。”她看見母親無可奈何的樣子，她上了車，母親站在橋頭目送了很久。

　　修靈望著漸漸遠去的母親的身影在心裡默念著：再見了。那之後，一直到現在她才回來看母親。中間她寫過幾次信，隔段時間打個電話。但是她沒有過回老家的想法。她是沒有勇氣回來，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寫滿了悲傷的往事，泥土和石頭上面布滿觸目驚心的記憶。這個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在她的身後關閉了，再無法開啓。她在用時間治療，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事情都會被忘記。但是她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忘記的，並且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清晰，那些事就刻在她的心上，刻在她的身體上，刻在她的潛意識裡。即使用死亡都無法將它們磨平。

　　在修靈沈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的時候，她看見母親的臉忽然從窗簾的後面露出來，她用眼睛盯著九伯，然後象一隻猿猴似的竄了起來，撲到九伯的身上，咬住他的胳膊。隨即聽到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