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手迹》李心沫

30、回到村子

　　車子駛進村子，司機師傅問修靈接下來怎麼走。她毫不猶豫地指點著方向，“第二趟房子，東邊數的第三戶人家。”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她聽弟弟說過，在以前住的那個老房子的旁邊，新蓋了一棟房子，是他結婚兩年蓋的新家。村子的四周都是樹林，車子經過靠近東邊樹林的一戶人家，她想起那是她們家曾經的鄰居，一對老夫妻。她小時經常去他們的家裡玩。有兩個鏡頭在她的眼前晃動了一下，就消失了。接下來，修靈開始緊張起來，跟司機說了聲“在這裡稍微停一會。”車於是暫停了。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神情也越來越嚴肅。她看到了，看到了無數次在噩夢中出現的那座老房子，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第一眼看過去，就像很多恐怖電影中經常出現的老宅。院牆是由石頭砌成的。黑色的鐵門已經鏽跡斑駁，門上垂掛著粗重的鐵鏈和鎖。院子裡長滿了荒草和蒿子。在荒草和蒿子的後面是一排舊房子，屋頂上長滿了青苔。牆上的石灰也許多地方剝落了，露出了裡面的石頭。門窗都緊閉著，黑洞洞的。

　　修靈的眼睛盯著那黑洞洞的窗子，心中頓生一股寒意。千百次在夢中回到的不就是這個地方麼？她眼前閃過這房子昔日的情景，她，弟弟、母親、還有父親，一家人就住在這裡。許多年，這棟房子裡存放著關於這一家人的所有的往事——還有自己的童年——那些破碎不堪的記憶。

　　“師傅，我馬上就到了，您稍微往前開一點，前邊那戶人家就是。”修靈跟司機說著，又瞥了一眼老房子。其實已經到了，弟弟的新房子就蓋在老房子的旁邊，之間只隔著簡易的木柵欄。表面上看是兩戶人家，其實是連在一起的，這兩棟房子現在也都屬於弟弟的了。

　　車子剛剛在門口停下，她的弟弟，弟妹，和侄子就從房裡出來迎接。親人久別重逢的溫暖立刻消融了修靈心頭的寒冷。當弟弟伸出那雙由於農活而變得關節突出，粗糙寬大的手；當她抬頭看見弟弟額頭上像刀刻一樣的紋理；那張原本年輕，英俊的的臉上布滿了超過他年齡的滄桑。她的心被狠狠地撕扯了一下，感覺到痛。她聽到他在叫她“姐——”這聲音是多麼親切。

　　“都已經老了！”修靈不禁感嘆了一句。然後她跟前來迎接自己的弟媳小青打了個招呼，又用手摸了一下站在小青身邊的小侄的頭。“都長這麼大了！十歲了吧？”的確，已經十年她沒有回來過了。那次回來，小侄還沒有出生。她只在老房子呆了兩天便離開了。然後再也沒有回來，沒想到十年的光景轉眼即逝，每個人都發生了變化。“小孩長大了，大人都變老了。”之前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她還停留在童年的記憶裡面，許多時候都還以為自己還沒有長大。當她忽然看見童年記憶中的弟弟的臉上長滿了皺紋，自己已有了侄子，並且他現在長成了一個兒童，她不由得吃了一驚。才想：已經過了那麼久，自己已經不再年輕。說不定，自己的臉也已經蒼老得慘不忍睹，只是自己沒有察覺而已。她意識到：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完了半個人生。

　　進了弟弟的家門，見房間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弟弟和弟妹的巨大的結婚照掛在牆上。照片中的他們畫著濃妝，加上柔光，已經失去了真實的相貌，看上去就像一對童男童女。那照片鑲嵌在裝飾著金色花紋的白色相框裡面。看看照片上的他們，再看看眼前的他們，僅僅十年，人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尤其是弟弟，他的臉看上去是如此蒼老。

　　“媽怎麼樣了？”修靈問弟弟。

　　“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白天躲在角落裡，不吃不喝，有時哭有時笑，去醫院檢查過了幾次，都查不出甚麼毛病。每次去醫院都會恢復正常，好好的，回到家裡又變成那個樣子。”

　　“怎麼會這樣？”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說是那天她一個人去了墳地，回來之後有點感冒了，轉天就不正常了，眼睛開始直勾勾地，總是看北面的窗戶，不吃飯，也不睡覺，一直在鬧。”

　　“是不是犯了甚麼？沒有找神婆看麼？”

　　“也都這麼認為呢。可能是衝著甚麼了。神婆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正在找其他村的。”

　　“應該不是甚麼實病。”

　　“嗯。”

　　修靈和弟弟互相對視了一眼。他們好像對這樣的病症已經瞭然於心。他們都明白不是“實病”的意味：指的是“虛病”。“虛病”是那種用醫學無法解釋，用藥物無法治療的疾病，它的發病原因不是醫書上所記的病理原因，而是由於一些不可感知的異象而導致——多與鬼靈有關。這樣的病症在這個村落中時有發生，在這個家族中的人身上也曾不斷出現。對於修靈，這樣的事情並不陌生。

　　“明天，我去看她。”

　　“行，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她有可能都不認識你是誰。”

　　“我知道。”
　　修靈點點頭，答應到。但心中還是泛起一絲憂慮。心想：母親都這樣的年紀了，現在還受到這樣的折磨。她的眼前浮現出母親蒼白的臉，臉上布滿驚恐和疑慮。

　　“義父對她好麼？”

　　修靈若有所思地問。

　　“他對媽很好。”

　　“沒有想到。”

　　“是，我也沒有想到，這些年他們一直關係很好。他們在東湖邊上蓋了一所房子，一直就住在那裡。”

　　修靈想起在路上見到的屹立在東湖岸邊的兩間紅磚的瓦屋，那麼突兀，孤獨地出現在荒草之間。她吸了一口氣：“原來就是那裡。”

　　“那村裡的人呢？村裡的人都怎麼樣？”

　　“現在村裡的人已經很少了，以前你認識的差不多都走了，年輕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就是一些老弱病殘。”

　　“小姑家怎麼樣了？”

　　“他們已經逃走了，因為賬目，小姑父原來不是會計麼，後來查出了問題。於是就逃跑了，現在也沒有消息。”

　　“哦！”

　　“她們的那群孩子呢？”

　　“都已經嫁人了。”

　　“那個老唐家的大爺呢？”

　　“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走不動路了。”

　　“鄰居的何嬸一家呢？”

　　“他們家還是原來的樣子，就是都老了。”

　　修靈頓了一會又問：“燕子怎麼樣？”

　　“哪個燕子？”

　　“就是那個雷村醫家的。”

　　弟弟想了一會才恍然大悟似的說：“她前段時間死了。”

　　修靈一愣。

　　“怎麼死的？”

　　“她在城裡好像得罪了甚麼人，被殺了，兇手還沒有抓到。聽說是死在一個厠所裡。”

　　“原來真的是她。”修靈馬上回想起那個死去的女模特。她確證了：她就是燕子，自己的直覺是沒有錯的，但為甚麼她要向自己隱瞞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