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手迹》李心沫

22、骨灰遺像

　　修靈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戴著黑色的墨鏡，黑色的長發散著披在身後。她的手上戴著黑色的手套，捧著一個漆成紫檀色的木盒子，從殯儀館出來。她打開車門，先把那個盒子小心地放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然後關上車門，開動了汽車。

　　又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雨霧中，有些辨認不出方向。車窗上的雨刷在來回地刷擦著窗玻璃，接著雨水又把玻璃打濕了。這樣反復地擦，反復地淋濕。車子猛然顛簸了一下，修靈擔心地看了一眼副駕駛上的盒子，盒子移動了一下，接著又安定了下來。

　　到了學校，修靈把車停在畫室的樓下，她從車裡走出來，撐開一把黑色的雨傘，懷裡還是抱著那個木盒子。她走進樓道，上了樓梯，打開房門，放下傘，把手中的木盒子輕輕地放在桌子上面。

　　“逸暝——我把你帶回家了。”

　　修靈看著放在桌子上的段逸暝的骨灰盒，安靜地說。那聲音很輕，只有她自己能夠聽得到。

　　在夢見段逸暝之後，她就做了一個決定：去警察局把段逸暝的屍體收回來，然後給他入殮。

　　那天，修靈謊稱自己是段逸暝的表姐，瞞過了警察局值班室的人，得到了進入停屍間認領屍體的機會。她在停屍間看到了躺在冷庫裡的段逸暝。在白色的單子下面可以看到他的隱約的身體形狀。她走過去，半蹲下來，伸出手，輕輕地掀開他頭上的一角白布。在打開的那角白布下面，她看到了他的那張死的臉，又青又紫，在他的眼睫毛，以及嘴唇周圍都結著厚厚的霜。就像她在夢中夢見的一樣。為了防止腐爛，他的屍體一直被放在冷藏櫃裡面。

　　那張臉上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生氣。他閉著眼睛，修長的眼睫毛向下垂著。嘴唇的形狀保持著一種優美的曲線。他看上去並不怎麼可怖，而是象極了一尊用冰做的雕塑。面對段逸暝的屍體，修靈沒有產生一絲恐懼。她凝視著他的臉，就好像要把他印在自己的視網膜上面。她一直盯著他的嘴唇在看，想起前夜他的親吻怎樣壓在自己的嘴唇上，落在自己的脖子上，還有身體上。看著看著，他發現那嘴角在微微地翹起，好像他臉上泛起了一絲淡淡的微笑，那動作是那麼輕，幾乎不被察覺。當她再仔細看時，那笑容卻消失了。

　　接下來的兩天，修靈聯繫好了一家殯儀館。殯儀館派人用邔栖嚢讯我蓐缘膶企w叩劫e儀館。那天上午，她走進焚燒間，眼前是一排等待焚燒的屍體，段逸暝也被安排在那個隊列裡。前面就是熊熊燃燒的大火爐的入口。已經有一具屍體被傳送帶自動地叩交馉t前，然後自動裝置將其翻倒進去。屍體在火爐裡噼啪作響，筋骨抽搐，那恐怕是人的身體在這人世做的最後的掙扎。等到焚燒段逸暝的時候，修靈並沒有在場看，她害怕自己會不忍。她最後看了一眼畫好了妝之後的逸暝，在心裡默念了聲：“再見”，轉身就出來了。

　　當她收到段逸暝的骨灰的時候，她又猶豫了，本來她已經給他找好了一塊墓地，打算讓他入土為安。但當她捧著他的骨灰盒的時候，她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她想把他的骨灰留下，帶回家，並且用它做一個作品。修靈被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古怪想法嚇了一跳。可是想法一旦出現，就很難再讓它回去了，她越來越被這個奇怪的想法所吸引，內心顫抖著，想象著即將要發生的一切。

　　修靈退下手套，脫下身上的黑色風衣。她來到自己的畫架前面，換了一塊空白的畫布，畫布上已經用白色的乳膠上好了底子。她打開油畫箱，裡面有畫筆，顏色，還有調色油。她把調色板也準備好了。接下來，她懷著極不寧靜的心情開啓了放在桌子上的骨灰盒。裡面有半盒銀白色的骨灰。骨灰散髮出一股淡淡的粉塵的氣味。她把骨灰用勺子盛到一個白色瓷盤的上面，那灰就像麵粉，似乎被風一吹就會散去。她小心地端著盛裝骨灰的碟子走到畫架的前面。他安靜地坐下，沈默了一會。她閉上眼睛，逸暝的臉就在眼前出現了。

　　她開始在調色板上調試著骨灰，裡面參加進去稀少的湹牡慕咏痘业念伾Ｋ_始在畫布上畫著，一筆一筆，畫布上開始是一些線條，和筆觸，漸漸生成了圖像。

　　修靈一邊聚精會神地畫著，一邊回憶著逸暝臉上的每個細節，他蒼白的臉，半月形的眼睛，陰鬱的眼神；直挺的鼻子，溫潤的嘴唇。她沈浸在對他的回憶中，每一筆似乎都帶著她對他的思念。自從他死的那天開始，她的內在的激情才被漸漸地喚醒，她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在心中早已埋藏著對他的戀慕，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戀慕越來越強烈，最後蔓延成無法阻擋的激情。她好像從來沒有過如此動情過，也從來沒有過如此刻骨銘心，就算是和她初戀的韓少冰，以及自己的丈夫吳世存，也都沒有超越過現在她對段逸暝感情。

　　“也許是因為他死了。”這是她給自己唯一的解釋。他不僅呈現了他的活著，而且向她完整地呈現了他死亡的過程，他死在他的面前，她看著他死去，直到他成為灰燼。成為離她最近的人，成為她最大的隱秘，永遠懸置在心頭。

　　這張肖像畫連續畫了三天，修靈幾乎每天都是和衣而睡。這是個奇特的繪畫經歷，她用他身體的灰畫他的肖像，就好像在重新讓這個人再生在他的物質裡面。她一邊聞著骨灰那奇特的氣味，一邊將它調在顏色裡，她每畫一筆都帶著內心的震顫。她一點點看著段逸暝的臉在畫布上顯現，就像看著他的誕生。

　　完全憑藉著記憶，她的手上居然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她用他的骨灰畫出了他的形象，如此逼真，她很少用這樣寫實的手法繪畫，臉上的皮膚，一根根頭髮，一切都那麼真實。

　　她站在畫像前面，被自己的畫驚呆了。她直視著畫中的段逸暝，他也在直視著她，並且不眨眼地看著她。他們四目相對，凝望著彼此，進入彼此的內在世界。

　　在身後，微弱的，她聽到有一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