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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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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上)
乔治不明白劳伦斯·怀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应该死了,在他去过唐人街之后,在雅各布来访之后,在某个白天,某个傍晚之后,在银星到来之前。他应该已经变成了一具脑壳碎裂,死不瞑目的尸体,可他没有。他站在了他的面前,头发沾了点发油梳成背头,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脚上的皮鞋有点脏了,但人看上去整洁大方。他正用他那双敏锐的眼睛盯着他。
乔治抱着胳膊,他看到劳伦斯落在地板上的影子,他确定他不是个鬼魂,可他是什么?有人捡走了他的皮囊,缝合了他脑袋上的伤口,成为了他?可随即乔治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他明确地记得他和银星商量过处理劳伦斯尸体的事,银星打算吃了他,他没反对。以乔治对银星的了解,劳伦斯·怀特的肉身必定是进了他的肚子。
那这个人是谁?
他和劳伦斯·怀特一模一样,就连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都完全相同。
还有个问题,他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是自己给他开的门?乔治看着门的方向,梅尔美旅馆304的红色木门已经被人挂上了门闩,乔治尝试着回忆此前发生的事情,比如在打开门时见到劳伦斯·怀特的那一瞬间的心情,比如他放他进来时有没有被其他人看到,再比如现在是几月几号,此时他身在何处。
乔治望了眼窗户的方向,那晚被银星弄碎的窗户还未修理,尖锐的玻璃正刺向不远处的好莱坞山脉。
他在洛杉矶,这点他可以确定。乔治又看了眼墙上的挂历,十二月的一号和二号上画了两个红色的大x,现在是十二月三号,看外头的天色,已是下午时分。
地点和时间已经得到确认,可乔治依旧想不起来关于劳伦斯·怀特是如何走进了他的房间这件事。他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抚摸着椅子把手上的法兰绒,轻声问道:“有何贵干?”
劳伦斯·怀特听到他说话,眉心一跳,眼神竟有了几分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从口袋里抓出打火机和香烟。他试着点烟,但打火机的火苗微弱,一点上便又消失,乔治拿出盒火柴扔给他,劳伦斯忙伸手接住。
“谢谢。”他说。他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上烟,又护着火苗迅速找到了一盏放在地上的烛台,点上了那里面的蜡烛。
烛火摇曳,乔治的影子跟着颤抖了两下。劳伦斯扔掉了火柴,抬眼看乔治,他道:“说说简·温斯沃斯吧。”
乔治对这名字有些印象,说道:“你是说昨天死在唐人街的那位少女吗?”
“是的,十二月三号在唐人街被害的简。”
乔治皱起眉:“不,我想你搞错了,今天才是三号。”
劳伦斯走近了两步:“那我换个问题,说说你是谁吧?”
乔治微笑:“那在此之前能否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询问简·温斯沃斯的事情?”
劳伦斯说:“我之前就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我是报社的记者,我们在警局见过一面,你是乔治·格林的表弟对吧,下午的时候你去认领了他的尸体,不需要我告诉你乔治·格林是谁吧?”
乔治收起了微笑,换上了稍显忧伤的表情,音调跟着降低了些许,说:“是的,我是他的表弟,一个被一位私家侦探击毙了的杀人犯的表弟。”
可他立即又道:“可这不代表我就要接受任何采访,杀人犯的亲属也有权对媒体保持沉默不是吗?”
劳伦斯说:“这点没错,所以你对这事的看法就是保持沉默?”
“这句话你打算写在你的报道里,记者先生?”
“正有此意。”劳伦斯摸出了本本子开始在上头写东西,乔治扬了扬嘴角,问他:“要来点喝的吗?”
“不了,既然您打算保持沉默,那我也不会再追问了,就此再见吧先生,”劳伦斯朝乔治伸出手,“能问下你的名字吗?”
他笑着,那样子还有些迷人,他补充说:“我保证不会出现在我的报道里。”
乔治说:“那你能同时保证我的名字不会因为五美金出现在别人的报道里吗?”
劳伦斯笑得更大了:“哈哈,五美金,报社可没这么铺张浪费,一美金加杯咖啡就能成。“
“很高兴了解了洛杉矶的资讯物价。”乔治将劳伦斯往门口送,劳伦斯这时说:“你之前说你马上要就要回纽约了?”
“是的,两个小时后的火车。”乔治应道。
“看来你和乔治的关系不怎么样。”
“哦?”
“连清理他遗物都不肯帮忙,是打算直接留给下一任租客用吗?这些书,这些枕头,这些衣服。”劳伦斯的手指在屋里指了一圈,他时不时瞥乔治一眼,试图捕捉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可乔治无动于衷,甚至还坦荡地承认:“说得没错,我和乔治的关系不怎么样,这些东西我不打算收拾了。”
“你是他唯一的亲人?“
乔治摇头,却忽然自己皱紧了眉心问劳伦斯:“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回纽约的?”
“就在刚才,我们聊天的时候。”
“刚才是指我放你进屋的时候?”
劳伦斯大笑:“这位先生,我想您是被乔治的死给弄昏头了吧,”他看看手里的香烟说,“是在我点烟之前,我们已经聊了挺久了。”
乔治这下真有些昏头了,他竟忘了这出由他自编自导自演的独幕剧的剧本,反而要由这剧场里唯一的一位观众提醒他之前说过些什么台词。
“是的,我想是的,”乔治试图收拾残局,他快速进入了剧本的尾声,“我要去赶火车了,明天我还有个重要的婚礼要参加。”
劳伦斯说:“你和乔治关系不怎么样这件事我能写进报道里吗。”
“随你的便。”
“你真的相信乔治杀了人?我也有个关系不怎么好的表哥,可要是我突然听说他成了杀人凶手,这事……我可不会就这么坦然接受。”
劳伦斯的喋喋不休让乔治不太耐烦,他将劳伦斯推到门口,没再说话,劳伦斯又问他:“我给你用个假名怎么样,我看看……”
他上下打量乔治,笑笑说:“赫伯特吧,就用这个假名吧,你看成吗?”
乔治的瞳仁猛地收缩,劳伦斯又叫了他一声。
“赫伯特。”
一匹白色的独角兽从乔治的影子中飞驰而出,直冲向劳伦斯,它的尖角刺进了劳伦斯的身体,劳伦斯和它扭打起来,他们在地上缠斗,劳伦斯拔出手枪冲独角兽连开两枪,独角兽流下黑色的血,在地上抽搐片刻后闭上了眼睛,它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劳伦斯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乔治发现独角兽的角留在了他的身体里,就扎在他心脏的位置,可劳伦斯还没有死,只是他的形象忽然扭曲,独角兽角上的螺旋花纹在他身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劳伦斯像是一张柔软的餐巾被卷进漩涡的中心,他惨叫起来,但这不能阻止漩涡的扩大,那漩涡卷起他的身体,卷起他的五官,卷起他的声音,漩涡落到地上变成了一颗陀螺,陀螺旋转着,开始席卷整座房间!地板,椅子,桌子,柜子,油画,书本,烛台,窗帘,所有的一切都被卷进了陀螺里,那陀螺也越变越大,甚至已经侵犯到了乔治的影子。
乔治站着,他面无表情,他看着陀螺,看着所有装饰和家具都被吞没的房间,红色的木门不见了,破碎的窗户不见了。此时一切都成了白色,白色的地,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
乔治慢慢坐下,他在这片虚空中坐下。
陀螺还在运作,它卷起了乔治脚边影子的最后一点边角,但就在它的边缘触碰到乔治的脚趾时陀螺倏然停下,瞬间成为了白色地面上的一个黑色,那黑色转动了两下很快被白色吞食。
乔治低下头,他已经找不到陀螺存在过的痕迹了。他伸手去摸地上,地上很滑,有点湿,有点冷,他弯起手指,手上抓到了一点雪。
乔治忽然明白,这已经不是一出独幕剧了,场景更换,观众离场,他彻彻底底不再与乔治·格林有任何关联。他是赫伯特·安德森,一条在白色中出生,也将在白色中毁灭的蛇。
赫伯特站起来往远处走,但远处只是变得更远,他重新坐下,他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对方向和距离的判断,他看着,只是看着。
赫伯特闭上了眼睛,因为离开了影子的关系,他浑身发冷,还有些困,他想这大概是他即将进入冬眠的前兆。他是名副其实的冷血动物,但他从未冬眠过,他贪恋皮囊的温暖,贪恋人的温度,如果可以,他想蜷进他母亲的大衣里,被她的体温紧紧拥抱着,永远不离开。
赫伯特正这么想着,忽地感到一阵暖意,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这双手手心温暖,很大,粗糙,像是男人的手。
赫伯特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劳伦斯·怀特。他与之前判若两人,身上的衣服发皱,衬衣的纽扣扣错了顺序,下摆也没塞进西裤里,这件白衬衣上还沾到了灰色和红色的脏污,他不系领带,领口敞开,露出点结实的胸膛。他穿了外套,外套也是副久未打理的蔫皱模样,他的精神状况就和这件外套一样,不怎么好,糟透了,眼里满是血丝,额头和鼻子上满是汗珠,兴许还是虚汗。赫伯特看着劳伦斯发白的,颤抖着的嘴唇,他看上去好像才被人从金门大桥底下打捞出来的流浪汉。但同时,他还像他最讨厌的动物,鹰。
赫伯特没说话,劳伦斯放开了他的手,他往后退了两步,他问赫伯特:“你在想什么?”
赫伯特觉得他的语气过分亲昵,这让他浑身难受,便没回答。劳伦斯说:“你该出去看看。”
赫伯特不明白他的意思,劳伦斯又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
“安妮。“赫伯特不假思索地说,“我想见见她。“
“她是你的爱人?”
“是我的母亲。”赫伯特坐得更端正了些,他口渴了,把手伸进墙壁里抓出了一只高脚玻璃杯,里头装满黑色的浓稠液体。赫伯特喝了一小口,又从另外一侧的墙壁里拿出了一根吸管,他把吸管插在杯子里,咬着吸管看劳伦斯。劳伦斯点点头,说:“好的,那就去见见她吧。”
“但是也没有特别想念她。”赫伯特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从哪里进来的?”
劳伦斯指指身后:“你给我开的门。”
但他身后并没有门,赫伯特却接受了这一解释,他问道:“你是劳伦斯·怀特?”
劳伦斯笑了,抓着自己的乱发说:“除了我还能有谁?”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另外的人穿着劳伦斯的皮囊。”
劳伦斯用力拍手,四下踱步,加快了语速说着:“对对皮囊,你们是穿着皮囊的怪物,人类的皮囊保护你们免受阳光的侵害,同样能消减你们对血的渴望,你们是穿着人皮的吸血鬼,还有另外一种不穿皮囊的吸血鬼,那就是改革派了,他们在推行取消皮囊的机制,提倡恢复对人类的狩猎。
“不过,吸血鬼这个词并不准确,只是因为我们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词,你们身上还伴随着一种动物性,比如你,赫伯特,你是蛇,而且是天生的蛇,这在你们族类中被叫做天才,相对的,另外一种就是后天才发展出,表现出,或者是被驯服的,你们管这一类叫做庸才。天才非常罕见,他可以与首领建立起一种共生系统,首领本身是脆弱的存在,只是动物,一把猎枪就能把它解决了,但是只要和同属性的天才建立起共生的关系,天才越强大,那首领也会变得越强大。”
赫伯特笑了起来,他打断劳伦斯:“你在做什么?背诵书本吗?”
劳伦斯说:“我是在背诵从雅各布那里听来的事。”
“你见过雅各布了?”赫伯特略显吃惊,劳伦斯走到他面前,声音变大了,说道:“是的,我见过他了,他是教会的人,教会负责处理与你们这一族群有关的事,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化身猎人,猎杀那些破坏守则的人。”
“了不起,你还知道了守则,但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订下的守则了,有且只有一句话……“
劳伦斯接道:“族群与人类必须和平,平等地相处。”
他看了眼赫伯特,问道:“你杀过人吗?”
赫伯特道:“一定数量的死亡是被允许的,毕竟我们需要更换皮囊,有时候也会需要些食物。”
“乔治·格林,你杀了他吗?”
赫伯特说:“是的,我杀了他,我看上了他的皮囊,我觉得他像一个明日之星,我在意大利南部杀死了他,成为了他。”
“他犯过任何罪吗?偷窃,通奸还是杀人?”
赫伯特明白了劳伦斯的意图,他平静地说道:“他是个无辜的人,我是个自私的吸血鬼。”
他喝杯里的血,坐在空白中看着劳伦斯,劳伦斯的眼神有一秒的疯狂,但他克制住了,他说:“你在雅各布面前扮演开朗热情的朋友,你在银星面前扮演刻薄的天才,你在简·温斯沃斯面前扮演一个好心肠的路人,你又在我的面前扮演一个自私冰冷,不近人情,杀人不眨眼的吸血鬼。
“你总在扮演别的人,不得不承认你的表演天赋无人能及,我们都被你说服了,恐怕现在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吧?”
赫伯特不这么认为:“你对我非常了解,自私,不近人情,杀人不眨眼,这些就是我真正的样子。”
劳伦斯却激动起来,他跨步上前抓住了赫伯特的肩膀,赫伯特以为他会高声反驳什么,可劳伦斯的嘴唇嗫嚅了两下,用一种极其悲哀的声线说:“你让人发疯……”
他的眼神黏在了赫伯特的身上,带着点凶狠,像鹰隼盯着蛇,但却让他看上去更为可怜。赫伯特默不做声,劳伦斯的凶狠和悲哀都已经到了一种极致,这两种无法调和的情绪在他身上完美融合,这是赫伯特三百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就在他还在思索,发愣的时候,劳伦斯从身后拔出了一把手枪,他将枪口对准了赫伯特,他一只手还按在他的肩膀上,他问道:“告诉我,你醒来之后,你最想见谁?”
赫伯特还在和他的黑血:“可是我还没有睡着。”
“告诉我吧赫伯特,假如你此时正在冬眠,醒来之后你最想去见谁。”
“安妮吧,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赫伯特说,他眨了眨眼睛。劳伦斯憔悴疲惫的双眼中忽然涌上泪光,他说:“那就去见她吧。”
他弯腰在赫伯特的头发上快速地留下了一个吻,接着扣动扳机。
赫伯特想起了一条幽暗的巷子,他和劳伦斯在巷子里走着,如果是一出戏,就让它是一出默片吧。镜头该是倾斜的,光也该是倾斜的,字幕写道:“劳伦斯在给赫伯特道歉,赫伯特并不接受。“剧本写道:“劳伦斯在赫伯特头发上留下极短的一吻。”
赫伯特想要回应这个吻,但电影已经进入尾声,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被挤出了画面。但他逐渐想起了劳伦斯·怀特,起死回生,神经质,疯狂,多疑,好奇,无知,一次次想要杀死他,又一次次吻他的劳伦斯·怀特。
四周安静极了。
冬天到了。
赫伯特缩在温暖的皮囊里,他想他今天必须得出门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