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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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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春华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见蓝天如洗,白云悠悠,群山若玉,阳光刺眼,灿然生辉。
“风暴停了!”他霍地一下坐起来,翡翠池中依旧水清似碧,而却不见了霍青桐的身影。
卫春华皱起眉,身上的花狐皮披风还在,显然之前的经历并非他脱水脱力之后的幻觉。缠在掌心伤口上的鹅黄色的布料似曾相识。卫春华微微一愣,转头见到通往玉室的通道,急忙起身向那处走去。
引入天光的玉室里,两大一小三具骸骨已被人收拢在一处,放在玉床的一侧。玉床上的灰尘也被人细心地擦去了大半。
卫春华怔怔地看了会儿,再继续往前,转过一个弯,之后的石室没有引入天光,通道便一下子暗了下来。卫春华这才想起,他们之前留在玉室里的两支火把都不见了。
正在这时,通道的那一头,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卫春华脚步顿了顿,凝神细听,可那声音断断续续,只能听得出依稀是个女子。
他心中一动,伸出手来摸着旁边的石壁一边探路一边继续往前走。再拐过两个弯,女子的声音虽然还是听不清楚,可已经能听得出应该是霍青桐的声音。只是语调悠扬曼长,高高低低,不像是在说话,倒像是……在唱歌……
又转过了两个弯,眼前忽地出现了火光摇曳的影子。
丈余见方的殿堂之中,数十具骸骨纠葛着相依而立,有的半条臂骨还插在别人碎裂的胸骨里,有的被玉制的刀枪对穿而过。地上碎骨散落,两支木椅腿的火把斜靠在一堆碎骨里,跳跃的火光在四周白玉的石壁上,投下一个又一个直立不动,僵直的人影。
悠悠扬扬的调子渐渐拔高,霍青桐手掌斜斜劈出,衣袂飞掠,在空中划过半个圈,肩膀恰恰擦着一柄玉刀,身形转到了一具骸骨后。从卫春华的角度看出去,她的身影几乎和那具骸骨完全重叠到了一起!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角度,仿佛数百年前那具骸骨就是用这样的姿势生生徒手劈断了对面执玉刀那人的肋骨。
然而这重叠只是眨眼的功夫,下一刻,霍青桐脚步向后退了半步,足尖一侧,似退实进,身形又转到了另外一具骸骨前,提膝若踢,裙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歌声回转,她的人影犹如跟着一同起落,轻飘飘地侧腰,回腕,扬掌,转眼之间转过三具骸骨,每一个动作都合着骸骨维持的动作。
调子的节奏骤疾,霍青桐的身形也跟着快起来,这殿堂不算大,数十具骸骨几乎已经占据了大半空间,而就是在这已经拥挤得每踏一步都能碰撞,踩到骨骼的地方,除了歌声之外,卫春华没有听到半点骸骨断裂的声音。眼前黄衫飘逸,轻灵绝伦,霍青桐的举手投足之间,翩然似舞,而漫天的掌影却又携带着劲风,带得火光摇曳不止,一招一式,皆与骸骨所摆的人姿势暗暗相合,然却又行云流水,仿若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一个大活人如此穿行于骸骨之中,竟是说不出的空灵美妙,全无半点诡异骇人。
“吓到你了?”
霍青桐一早就察觉到卫春华站在甬道口,只不过这套数百年前的功夫讲究的是最是羚羊挂角般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原本只是听了卫春华那一番话,心里郁结莫名,反复回想玛米儿的族人前后行事,最后想到了这套神奇的功夫。
这套汉人写在《庄子》里的功夫,她前一世也曾向陈家洛讨教过。可不知为何,方才一个起式之后,合着她随意哼唱的回族小调,这一天前她夺回可兰经时还曾用过的招数竟似有了新的意境似的,招招式式之间的融会连接竟犹如大江激涌一般绵绵不绝,叫她一时之间也不愿停下。
此时见卫春华怔怔地出神,霍青桐只当是他被自己方才的举动吓着了,不由歉然一笑。想来也是,她绕着骸骨又唱又转的,寻常人见了心里发憷也是很正常的事。
霍青桐洗了头发里的沙土之后,长发一时不得干,此时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齐腰,红红火光照映下,竟似流光隐隐。几缕碎发在额前颊侧轻轻颤动,令卫春华突然想到了江南的春天,刚刚抽出来的嫩柳初芽,微微含笑,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我……只是以为你走了……”
霍青桐一愣,随即摇摇头,又是一笑:“我们一同来的,自然一同走。”俯身拾起了被她置于一边的竹简,递到卫春华手里,“这是你们汉人的《庄子》,这些□□的勇士就是从其中庖丁解牛这一段悟出了空手制敌的要诀,也就是我方才演练的功夫。”
且不论数百年前若非玛米儿,这些□□的勇士是否还能攻入这座迷城,他们悟出的武功确实是思虑奇巧,精妙绝伦。若非古时的儿郎没有上乘的武功底子,这功夫也万不至于叫他们练成了同归于尽的结果。
听到她说“一同来的一同走”,卫春华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只觉得心怀大畅,恍然不觉地咧开嘴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接过竹简来看。
卫春华出身贫寒,习武之后行的又是反清之事,从来就没有苦读圣贤书的一天。纵然知道《庄子》,却对这庖丁解牛的故事浑然不解。
霍青桐也不以为意,引他去看标注了制敌之法的那一段,一边一具一具地指着骸骨对照着讲。
“我本来一直想不通,既然有了这套功夫,这些□□的勇士为何又要和暴君的卫士同归于尽。直到方才我才发觉,这套功夫里的一招一式之间根本就衔接不起来,若是刻板的一招一招使出来,变招之间势必会留下极大的破绽,击中敌人的同时定然护不住自身的要害,这才造成了这幅局面。”然若是修习者本身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武功底子,尤其是轻功底子,自然可以沿着举手投足之间自行变幻,避重就轻。庖丁解牛者,本就是技艺纯熟方可至。
霍青桐本来也对这“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汉家著作不甚解,只是前一世因陈家洛向她匆匆提及了几句,才特意去读。哪知后来逢喀丝丽离世,对着一殿的骸骨独自参详的也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卫春华的兵器用的是双钩,走得本就是灵动凌厉的路子,只是他全然不通乐理,两人一个讲一个听,说了半日,肩和手的配合,脚与膝的进退,他都明白,可却偏偏不知该如何合入音乐的节拍之中。
直到霍青桐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我族人之中,不论男女老幼,会说话便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这乐理节拍,是你们汉人的说法,我可说不明白了。不如你回去好好问一问你十四弟。他笛子吹得好,一定能教你。”
卫春华奇道:“你怎知我十四弟会吹笛?”
霍青桐将一整套空手制敌的要诀演练顺畅,不由心中大畅,加上和卫春华也算是共患难,一时不备口快,心头猛地一凛。好在红花会的名头极大,她心念疾转,立刻寻了个说辞,不答反问:“红花会的十四当家人称金笛秀才,这个称号若不是他笛子吹得好,又是为什么?”
以红花会在江湖上的名头,再加上霍青桐虽然是回族少女,但一身功夫显然出自江湖,这个说法合情合理,卫春华本就心怀坦荡,自然也不会怀疑什么。更何况,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得到霍青桐究竟是怎么会知道余鱼同吹得一手好笛子。
只是霍青桐心中警觉陡升,真主阿拉让她重活一世,她实不愈再与红花会再有任何牵扯。唯恐自己再说漏什么,获悉了外面风暴已过,她便和卫春华一同往外走,一路都闭口不言。
风暴过后的天空湛蓝明澈,浮云若舟,在半空中飘飘荡荡,远处的群山巍峨错落,天地之间,阳光披洒,莽莽黄沙顿时又成了一个大火炉。
尽管如此,得重见天日,卫春华和霍青桐都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霍青桐纵然挂念族人的安危,唇角还是轻轻扬了起来。
运气不错的是,他们才走出迷城的岔路不久,就见到三头死狼的尸体。许是被卷入风暴里,狼尸身上的骨头都被巨力绞碎,狼头都几乎变了形,皮毛零落,血肉模糊,半埋在沙堆里,若非狼牙在阳光下隐隐反光,他们就要生生错过了这送上门来的一顿果腹之肉。
霍青桐寻了一处背阴的沙丘,将带出来的草绳点燃了生火。卫春华则动作很利落地剥去狼皮,剖腹去脏,向霍青桐要了短剑来从腿骨上小心地剔下一层狼肉,串起来放到火上烤。不一会儿,烤肉的香气就四散弥漫开来。
两人都饿了整整两天,喝饱了水,却还是腹中空空,此时闻到肉香,就连自持如霍青桐也不由精神一振。
烤好第一块,卫春华先递给霍青桐。霍青桐用力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狼肉的纹理很粗糙,肉质却是紧实得很,只是翡翠池的池水没有办法带出来,他们现在没有水,这狼尸上的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入喉,再加上肉里还夹杂着数不清的细沙,口感实在算不上好。
卫春华自然是吃得下去,只是当他咬了一口之后便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霍青桐。只见霍青桐吃得极为认真,半点都没有嫌弃的样子,这才真正相信霍青桐之前所说,她本就不是什么吃不得苦的娇弱女子。
刚剔完两条狼腿,只见远方隐隐烟尘升腾,卫春华一惊:“怎么还有风暴?”
霍青桐久居大漠,抬头凝神看了一会儿,目光微微一凛:“不是风暴,是马队。”不等卫春华回答,她飞身跃上马背,手掌在马背上一按,身子又借力拔起,站到了马背上,极目向烟尘腾起的地方望去。
霍青桐运极目力,烟尘之中,只隐约看到似乎有两拨人马来回冲杀,相互对敌,却看不到旗帜,不知到底是什么人马。
寻思了片刻,正要跃下马,却看到那烟尘渐渐散去,一面眼熟之极的新月大纛在空中轰然而倒,与此同时,其中一队骑兵飞快地向西面疾冲出去,马力勇猛,马蹄又踏出更大的烟尘转眼间又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而只这一瞬,霍青桐已然看得清清楚楚,那冲出来的骑兵小队分明是她回族的将士打扮,而那面新月大纛,正是她回族主帅的战时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