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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对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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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湛行来电话的时候代沛白正在整理昨日刚烫的头发,她头发又厚又长,在发梢打起大弯,斜斜落在肩头,自己拿手指拨了几下,对着那面珐琅立地大镜不住地摇头。
什么一片云,招架不住,倒显累赘。她心想,人还穿着晨袍,就那样慢腾腾走到楼下去,刚转过楼梯口便看见乔妈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捂着听筒递过来小声翼翼地对她说:“太太,先生来的电话。”
“哦。”她撩了撩眼皮,觉得新烫过的头发又散出一股诡异的烧焦味,似乎整个人都在这焦味里昏昏欲睡起来,“问他今晚回来吗?要不要留饭?”
乔妈还保持着那个递听筒的姿势,闻言微微一僵,把听筒重新按到耳边,发现那厢的男主人不知何时已经挂断,只余下嘟嘟的一线忙音。
乔妈很有些尴尬,略带关心地去看代沛白的脸,这太太名字里嵌了个白字,便一字成箴似地白得晃人眼睛,这会儿没睡醒似的轻阖眼皮,女人个子高挑,即使不显山不露水地往沙发旁边一搁,也和那个每天被她擦得簇亮的照瓷瑶瓶有得一拼。
她斟酌着语言:“先生想是忙呢,挂掉了。”
代沛白的手还摸着肩上披开的卷发,在指上绕了几缕勾缠,又缓缓放开了,也并不是在意的神色:“那就不用留饭了,他这样忙,赶不回来的。”
才说了几句电话又呤呤响起来,乔妈照旧接起来:“您好,周公馆。好的,吴太太……”
代沛白赶着把电话接过来:“吴太太,上回约好一块儿出门的怎么爽约……我要认真追究起来你才叫担待不起呢……”
她懒洋洋地往旁边的自鸣钟上一靠,钟摆在她袍角后,在阴影处沉默地来回。人的声音也变成了浮在阳光里的细尘,渺渺茫茫飞飞扬扬的,像是一拉上帘子就该没了:“唉,堂会,我喜欢听戏,但戏园子却也热闹过了点。你这赔罪没有诚意……”
她闲不下手来,瞥见墙上装帧精美的挂历,一边听着电话一边伸出手去撕,原是温吞地撕着上一个日子,中途又加大力气,一股脑全撕了个干净。染得漂漂亮亮的指甲上飘了点碎屑,她轻轻吹去那些屑末儿,露出底下那片又自我又排外的红色。
“这真是,怎么叫捧场呢,该是助阵。”她最后对着电话叹息了一句,眼还盯着那指甲上的红,大红真端庄,又厚重,但是错误的人涂,就真的半点媚气儿也没有。
代沛白讲完电话,又兜兜转转想起自己的卷发来,仔仔细细拿着镜子照了又照,最后不觉丧气,颇是颓唐地征询乔妈的意见:“乔妈,我这头发是不是太难看了?”
乔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女主人的头发,感觉自己说不明白,最后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太太从前看着像个女学生,现在不像了。”
“啧,显老么?”代沛白琢磨出这个意思来,脸色一垮,随即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默了半晌,却不提头发的事了。
堂会在宝海园,代沛白在房间里挑挑拣拣,好容易才选了一身淡青立领旗袍,七分袖下露出两只骨肉均停的手臂。左手别无装饰空空落落的,倒是右腕上戴了只玉镯,贴着腕子长般格外合适。镯子再往前,纤纤的无名指上套了个素戒,套得也牢,玉镯用皂水润一下还能勉强滑出来,这戒指却是半点动弹不得。
她自觉全身上下最得意的就是这双手,合该配个风光璀璨的钻戒,如今委委屈屈戴着个素圈儿,看几眼就糟心。周湛行对她的大方不在这上头,可但凡鼓起心思到珠宝行里逛一场,孤零零地伸出手去,连自己都觉得没趣儿。
司机等在楼下,她打点清楚了坐进车里,吩咐:“到宝海园。”
司机小杨话多:“太太去看戏?”
她嗯了一声:“难得一见的好戏。”
到了宝海园,吴太太已经包好了二层的厢房,她照例踩着高跟慢悠悠地上楼,一进房就被吴太太揽着手笑骂:“人已经够高了,还每每必穿这样高的鞋,一览众人矮的情景不错吧。”
“我是个女的,不穿高跟哪来的气势。”代沛白弯着眉头应,踩在高跟上的小腿细白纤弱,进一步拉伸出优雅的线条,人也站得袅袅婷婷,影子拓下来,就成了后头花鸟玻璃屏上一个滋味十足的后相。
“要什么气势?”同厢的冯太太掩着嘴巴笑,“同周先生打仗?”
代沛白坐下来,拈了块果脯吃,不答反问:“今天唱的什么?”
得到回复了才像猛然想起来似地笑了一声,去应冯太太:“我同他打什么,自有人同他打呢。”
赵太太窝在椅子里,也不知是妆没上好还是觉没睡好,眼下带着两片暗暗的青影,代沛白私下揣测,抑或二者皆是。头发是匆促打理的,显然衣服也没搭好,那样暮霭沉沉地缩在椅子里,似消沉又似愤恨。代沛白忽然觉出一丝惶惶来,仿佛便看见将来的自己,压着嘴角眉梢,塌在椅间如实演出一副黄脸婆嘴脸。
赵太太在看戏单,指尖在一个戏目上划了又划,薄薄的单子上划痕愈发明显,最后指甲一压,那张纸就从中间破开去,连戏目也看不清楚了。
戏台上开唱,走的戈阳腔,代沛白不喜欢这唱腔,一半时候走神一半时候拈着果脯吃,极不在行地感叹了一声:“扮相漂亮。”
“可不是,”赵太太直直盯着台面,“这戏园子开到顶级,就成了妓馆,涂脂抹粉的,又惯会来事,狐狸精模样的,掏空男人钱夹不算还掏空人身子。”
代沛白默声,不好问她赵先生是被掏的钱夹还是身子,恰好台上耍了个厉害枪花,她便装做被吸引了注意力,跟着底下大堂的看客一块儿鼓掌。才拍了两下,左手腕却叫身边的人一手攥住了,赵太太不依不饶,似乎要抓着她论个究竟:“周太太你说,这世上狐狸精是不是都该死?”
代沛白思索一会儿,摇摇头:“狐狸精长得美,有时候我看见都喜欢。世上男人最该死呢,一不留神就迷了眼乱了心,是男人守不住,倒不好去怪那些个夜叉和狐狸。”
这句话说得含蓄,九曲十八弯的,赵太太咀嚼着她话头里的弯弯绕绕,一时竟不明白她是在劝人还是在骂人,便哼了一声:“周太太想是嫁对了人,没有往这地方光顾的先生,自然也没有这许多烦恼了。”
“唉。”代沛白忽然叹息了一声,目光杳杳地递出去,赵太太跟着她看过去,恰好望见对面的厢房,帘子打了一半,只看见一只男人的手搭在栏杆上,随着钹罗声一起一落地打着拍子。手不算白,然而骨节分明,指骨修长,无名指上还套着个毫不起眼的素圈儿。
代沛白侧头对她笑:“赵太太,周先生在对面打拍子呢,这回我算是感同身受。”
赵太太起了些虚伪或是幸灾乐祸的安慰之意:“兴许看错了。”
“这可不能,”代沛白极为自信地摇摇头,“周湛行的脸我可能记错,这手却是万万错不了。他从前跟人打架,被人硬生生按着手掌撕,喏,两指间好长一道疤,估计这辈子都消不了。”
她话音刚落,台面上鼓钹声也停了,对面的手顿下动作,静静地搭在栏上。赵太太眯眼看去,果然那手上一道疤从无名指和中指间赫然延伸出去,随即那手抬起来,干脆利落地甩开帘子,露出一张俊挺的男人脸孔。
代沛白看着久未谋面的这张脸,又想起之前欧小遐的话:周家的男人,也就一张面皮能看,心肠格外的难看。
她想起个笑话来:“之前有个好笑的事,说俩人上戏园捧角儿,最后争上角儿了,彼此狠狠较劲,照面才知道是夫妻。丈夫戴绿帽,老婆擦黑脸,回家干了个天翻地覆……”
厢房里几人嗤嗤笑出声来,她也笑,笑到一半又止住了,眼风淡淡望去对厢,周湛行居然还没走,微皱的眉峰下是不笑凝肃笑时轻浮的眼睛,也不知何时开始看她的,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自认是经得起打量的样貌,然而每每在这男人目色下撑不住场子,才泄气似地逃开目光,又突生悔意,待生起腔蛮勇打算与他对峙一场时,对方已经走了,桌上撂着一盏茶,八分满,想是没人喝过。
这堂会不是她爱的唱腔,等的戏也终究没开唱,赵太太不声不响地回去,也不知道是想开了还是想岔了,她没有当众去撕那戏子的脸皮,代沛白说不清自己是遗憾还是庆幸。
小杨开车送她回去,代沛白走进屋里,乔妈一边接过大衣挂好一边问:“太太是现在吃饭还是待会儿呢?”
“待会儿吧。”她揉着肩膀往楼上走,出门也是个累活儿,从市井喧嚣里碾过去,落得一半踏实一半心慌。
她疲惫地眯着眼走向卧室,房里没开大灯,只开了一盏墙上的夜灯,灯下就是她的梳妆台,整个房间里就梳妆台前是片暖暖的光芒,其余地方都陷入蒙昧昏暗。代沛白拿着大板梳理头发,垂着眼梳了几下,又觉得热,放下梳子去解旗袍上的襟扣。
愈急愈解不出来,她手指扭了扭,像是莫名其妙绕成了一个死结。
整个人仿佛被困在这身旗袍里,淡青色的花纹生在白色底料上,顺着腰胯的曲线蔓延成一个极美艳又极荒凉的弧度,像是旗袍活在了人身上,像人死在了这身旗袍里。
代沛白就着铜锁眼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把剪子,一下就把那扣子剪了下来。
但剪刀着魔似地停不下来,顺着柔滑的布料缓缓割下来,也不用她多加使力,剪子的锋头在衣料上有灵性地逶迤,一道长长的割痕在胸侧撇开,昏暗光影间,露出里面山水底色。
她猝然抬头,似是听到了不一样的声息,镜间柔光几转,缓缓映出倚着屏风的男人身影。
周湛行微微垂着头,笑时显得轻浮的眼睛此刻难以言喻地弯着,却也不是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仿佛是从眼角眉梢生了些嘲讽神色,隔空抛在了她身上。是归舟抛缆,在她身上牢牢系了几个圈,而后任凭江水动荡,独个岿然不动。
那目光里满是研磨般的审视,半晌周湛行开口:“这衣服不合周太太心意?”
女人坐在镜前,也不回头,黯淡光影里忽然扬唇笑了笑,唇色鲜艳形状却菲薄,成了一个吴洲的弯钩。
钩得人心意微动,然而又无端想起些铁马冰河的旧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