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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复仇之发 ...

  •   “嘿,波鸟,到我房间来一下。有件东西,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看看。我刚刚去看了信箱,你知道……”在孩子们面前,迦叶没法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但波鸟知道她指的是他们一直经营着的万事屋的信箱。

      “怎么,有什么是你决定不了的?”一直以来,这个信箱都是由波鸟和迦叶轮流照看着的。如果接到委托,觉得能够接受,就把报酬收下;如若不能,就留下一封信,而对报酬分文不取。每次决定是否接受委托,都只需要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判断,因为他们彼此非常了解对方的能力和底线。

      “嗯,这次的有点特殊,我一个人实在有点……”迦叶将波鸟让进房里,给他看了留在信箱中的字条。【失信者将永堕地狱。】委托书上只写了这么一行字,没有落款。

      “永堕地狱?别告诉我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恐怕那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所以这是一封杀人委托?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这已经超过了我们的范畴。”波鸟耸耸肩,他们虽然名曰万事屋,但也不是所有事都承接的意思。他们又不是杀手中介所,不可能接这种委托。

      “我知道。如果报酬是金银,我早就回绝了。可你看看这个。”迦叶指着旁边四四方方包得整齐的包袱。

      “这是什么?”波鸟将包袱皮拆开,他差点捧不住手里的东西,“这,这……”

      包袱里是一整包头发,顺滑的,黑亮的,如绸缎般闪着光泽的动人长发。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样的长度……”迦叶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比划,“是一个女子留了数年才有的。用手摸就知道,头发的主人每天是多么精心地护理它。可它现在都在这里。如果有那么一个女人,付不起金钱,为了这样一个委托,竟然能够舍弃这么漂亮的一头长发,你觉得我要是直接拒绝她会怎么样?我不能亲手造出一个悲剧。”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也不能接受它,不是吗?所以我给她留了封信。我需要和她谈一谈。”

      思归河畔的一处小茶摊里,迦叶和波鸟正捧着茶就着团子吃得津津有味,他们与委托人约好了在这里碰面。河岸对过,是一家名为藤之轩的艺伎馆。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恰能将藤之轩庭院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一个少女背对着他们,顶着一桶水跪在院子里,瑟瑟发抖。她看上去已经跪了有一阵子了,然而看上去这种惩罚仍将继续。来来往往的仆役们对她视而不见,而一些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们,经过她时总要笑上一阵。

      从二楼打开一扇窗,丢出了什么东西,恰恰砸在她的桶里。桶里的水一下子满溢出来,顺着桶壁将她浇湿了。在那样的寒风中衣服被浇个湿透,冰冷的衣服贴住身体的感觉绝不会好受。

      波鸟脚尖一勾,从地上挑起一颗石子握在手里。

      “等一下,等一下。”迦叶用手拦了他一下,“你不懂那里的规矩,别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就算将那女孩的水桶打下来,很显然在她受够教训之前,还有别的惩罚在等着她。况且,迦叶觉得也是时候该有谁站出来了。

      果然,一个看上去是妈妈桑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她皱着眉看了看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少女,道:“今天就到这里。如月,你先去换件衣服。”然后,她眯着眼睛一扇扇看过二楼紧闭着的窗子,意有所指地高声道:“如月犯了错,是我在惩罚她。但要是被我再次发现你们有谁试图多管闲事的话,明天跪在这里的,就不仅仅是她一个人了。”

      妈妈桑走后,如月才僵硬着身体,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她围在头上的发巾散开,露出一簇簇如杂草般胡乱生长的短发。此时,楼上传来的讥笑声陡然大了起来,仿佛生怕她听不到似的。

      “明明马上就是自己的大日子了,偏偏要搞出些事端。惹恼了妈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有些人呐,就是不惜福,有好日子不过,非得去过那苦日子。”

      “妈妈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钱,全给浪费了。这真是喂给她还不如喂给只猪来得划算,好歹长大了还能宰了卖钱呢!”

      “你们说她抽得什么风,把自己的头发绞了?事到如今告诉我她要出家做姑子去,我可不信。”

      如月对这些讥讽浑不在意,她只是木然地活动着已经冻僵的双脚,一步一顿地挪了回去。

      这样的调笑声也随着风传到了迦叶他们的耳朵里。看来他们找到这次的委托人了。

      当如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找到他们的时候,迦叶才发现她有着一双在这里罕见的碧蓝色的眼睛。

      “你们就是号称只要报酬够,什么委托都能完成的万事屋吗?”

      “嘛,这取决于你委托的是什么了。”迦叶委婉地说。

      如月毫不犹豫:“帮我杀了那个男人。”她的眼睛里满溢着执着和化不开的恨。

      “我们不接杀人的单子。”波鸟一口回绝她。茶摊里没有别的客人,唯一的店家还是个已经半聋的老头。否则任何人听到他们居然在这里密谋这种事情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那就帮我查到他在哪里,我亲自动手。”

      “姑娘,我是不知道你跟那位客人是发生了什么。可要是每个负心汉都必须被杀死的话,这条街上一半的主顾都要被杀光了。”

      “波鸟。”迦叶踢了他一脚,可是波鸟置若罔闻。

      “说到底,这里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吗?不要太相信男人说的话。这个道理,你刚出道时妈妈桑没有教过你吗?”波鸟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无聊,和客人起了龌蹉想要教训对方一顿的,他也曾遇到过几个。可是像她这样,居然极端到想要杀死对方的,却是第一个。更何况她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这等用心却如此歹毒。

      但是迦叶却不这么想,少女的双眼里是那么浓重的悲伤,这真的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客人因爱生恨所引起的吗?

      “是,已经沦落到这里的我们本来是不配讲什么真情的。可是,难道我姐姐和她的孩子就这么白死了吗?而罪魁祸首仍然可以逍遥地过自己的好日子,用的还是姐姐一辈子的积蓄?既然你们不想管,那又为什么要收下我的报酬,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呢?”如月怒视着两人,控诉道。

      “我……”波鸟被她驳得哑口无言,事实显然超越了他的想象。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好好听听你的故事的。”迦叶给如月递了一杯茶,拉她坐到凳子上,“平复一下你的情绪,我们还有好多时间,可以听你慢慢说。”

      如月的诉说便由此开始。

      她是在7岁那年被卖到这里的,可是她天生的蓝瞳却不受喜爱。之前的妈妈桑,再之前的妈妈桑都嫌弃她,只让她去和低等杂役做一样的活。而和她同年的小女孩们,都开始接受成为舞伎的系统教导了。

      又一次犯错之后,如月被辗转卖到了藤之轩。那时她已经9岁了,但她一次都没有被当作舞伎培养过。相反,她的手因为日日洗衣服而变得粗糙,丝毫没有了小女孩特有的柔嫩。如月以为她这一辈子就活该变得和那些仆妇们一样,三十岁就有着五十岁老妇的面容,她的生活过得毫无希望。就在那个时候,螺黛发现了她。

      “你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当年年仅十八岁,却已经跻身一流艺伎行列的螺黛认真地看着她说。螺黛当即找到妈妈桑,说她想要认如月做义妹。

      艺伎界的结拜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含义,这意味着姐姐要负责教给妹妹所有待客所需的技能;护着她躲过同业姐妹的明枪暗箭;一路提携她,将她送上最广阔的平台。

      “你一定能爬得比我还高。总有一天,男人们看到你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匍匐在你脚下。你可以成为与‘三太夫’相比肩的花魁。”螺黛这么说着,从此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她的手指粗糙,螺黛就从自己的伙食费里匀出钱来买牛奶和蜂蜜,日复一日地给她敷在手上;她底子不好,学东西慢,螺黛将乐曲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拆开,手把手地教她,从不嫌她学得慢;馆里要是有人敢笑话她的眼睛,螺黛第一时间挡在她面前与人争辩,即便她自己并不善辩,经常被气得双眼通红;要是螺黛从客人处得了什么好东西,不管是多珍贵的东西,总会拿出来与她分享;还有馆里发放给上位艺伎的保养品:珍珠粉、玉颜膏、金盏花露等等,螺黛总是一人一半。久而久之,如月也蓄起了乌黑油亮,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

      所以当知道螺黛有了喜欢的人时,如月是真心为她高兴。欢场的逢场作戏就算装得再像,又怎比得上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的那份幸福呢?在这里,她们不敢奢求太多,就算不能与心爱的男子终老,能偷得那几年的幸福时光就足够借此回忆半生了。

      因此当知道龙生公子居然愿意娶螺黛为妻时,如月激动地抱着她又叫又跳。她的姐姐,她这么好的姐姐,可以像寻常的女人一样嫁人,然后生儿育女,享受一世安好。

      这个时候螺黛仍然在为她打算:“公子是个会做生意的人。如月你放心,就算一开始日子过得不是太富裕,凭公子的能力,一定能赚到足够多的钱。到时候,我就让公子也将你赎出来。公子爱重于我,一定会答应的。所以如月,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坚持下来,在这过得好好地,也让我能放心地走。”

      我有着世上最好的姐姐,如月心想。她刻苦努力着,不想辜负螺黛的期望。终于,她从众舞伎中脱颖而出,再过半年,就能从舞伎正式转为艺伎。那阵子,她是那么地忙,以至于她居然忽略了螺黛的神色从最开始的欢欣雀跃,到后来的郁郁寡欢。

      那天她照例给龙生公子送信,她充当他们之间的信使已经很多次了,而那一次她也未曾感觉到有丝毫特别。那天,龙生公子分别前,将一支珍珠簪子留给了她,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怜悯,可怜她当时未曾读懂里面的含义。

      那天晚上,螺黛与她抵足而眠,彻夜畅谈。两个人聊了很多,很多,如月贴在螺黛的肚子上,企图听听未来侄子的声音。

      “还早呢,现在是听不到的。”螺黛抚着肚子,忽然掉下泪来。

      “姐姐,你为什么哭了?身体难受吗?”如月一阵紧张,螺黛的怀孕是瞒着藤之轩的众人的,就算她身体难受,也是不能请大夫的。一旦被发现,这孩子可就保不住了。

      “不是不是。”螺黛慌忙擦干了泪,“怀着宝宝,总喜欢想东想西的,没什么的。”

      “公子也真是的,明知道姐姐在这里过得艰难,怎么还不来赎你出去。”如月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她那时仍天真地相信,龙生公子一定会来风风光光迎娶姐姐。

      “公子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不会食言的。”螺黛当时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的呢?如月记不清了,她怎么能记不清了呢?

      “如月,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螺黛抓着她的手,对着她未来的每一步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当时如月觉得姐姐久违地有些唠叨,连一点点小细节都要讲,还把她当小孩子不成?

      “姐姐,我好困啊……”如月已经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她不耐烦地打断螺黛的话。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我一定投缘,你就像我的亲生妹妹一样。”螺黛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如月的脸,“如月,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好不好?做一对亲姐妹。”

      “好……”如月含混着答应了,就此睡了过去。

      螺黛从那晚起就消失了,如月再没见过她。又过了两天,她才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她的死讯。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如月捂住嘴,茫然地瘫软在地上。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亲眼去确认过了,是螺黛无疑。我也很心痛啊。”妈妈桑心痛的主要是失了一株摇钱树。

      “我要去看看她。”

      “捕快们已经把她埋到郊外了。”

      “我要去看她,让我去看她!”如月突然生出了无尽的力气,她匍匐着爬到妈妈桑的脚边,抓住她的裙裾,“让我看看她,求你了,妈妈!”

      “唉,罢了罢了。”妈妈桑知道如月与螺黛姐妹情深,若她不允,恐怕如月会从此如同废人一个。她已经失去了一人,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她招来两个馆里的杂役:“陪她走一趟。”

      如月在郊外看到了用草席裹起,随便扔在山岰里的螺黛的遗骸。那尸体已然开始腐烂发胀,吸引了无数蝇虫盘旋其上,但如月毫不顾忌,她抱起姐姐嚎啕大哭。她恨自己的疏忽,也恨那言而无信的男人,更恨姐姐狠心,竟然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如月将螺黛葬在一处山花烂漫的地方,姐姐最喜花香,睡在这里,望她能够一世安眠。

      回来以后,如月便发疯似的打探龙生的消息。这个辜负了姐姐,害她送命的男人,她一定要亲手了结他。可茫茫人海,若是他有意想要避开,又岂会被她找到?如月平日里都被拘在藤之轩,她就算有心想要打探,触手也无非这点长度。龙生自知生了事,又怎会再度光顾这里?更何况,如月连龙生的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又在其他艺伎馆里没有人脉,找起来更是大海捞针。

      就是这个时候,如月听说了有一家万事屋,只要出得起报酬,就什么委托都能接。她还未正式接客,没有一分自己的收入,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自己这一头这么多年来一直精心保养的头发。如月知道剪去了头发,她也就因此断绝了通往艺伎之路,自己一辈子只能做被人呼来喝去的舞伎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的世界自从姐姐死的那刻起就崩塌了,是做艺伎还是做舞伎有区别么?生涯什么的,她早就无所谓了。

      “这就是整个故事了。”如月牢牢抓住迦叶的手,祈求道:“只要帮我杀了那个男人,什么代价我都会付。我现在所有的,将来所有的,所有能利用的,都给你们。只求帮我杀了他……”

      如月散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无助地哭泣着,她碧蓝色的双瞳里不断涌出滚烫的泪珠,如同人鱼的眼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复仇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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