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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云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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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南方北方,大至都以秦岭淮河为界,淮河以南,气候湿润,冬季万物不凋不谢,四季长青,而北面,四季分明,气候干燥寒冷,所谓的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秦岭花溪云水荡,恰好处在南北交界处,四月的花溪,零零星星的睡莲浅浅的铺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上,成片的芦苇荡,葱葱珑珑的长满了花溪两岸,这里是鸟的天堂,燕子的天下。尽管花溪是个不小的镇子,然而美丽的自然风貌,淳朴的民风,让这里看去一片祥和而安静,尤其夜幕下的云水,点点渔船灯火,潺潺流水,搭配着唧唧的鸟叫虫鸣,将它比作世外桃源也不为过,是以,南来的旅人,北去的商客,总喜欢在这里逗留一两日,来体验这南北两重天的风物。
此时,夕阳未下,溪中归去的渔船渐少,溪流之上一片安谧,然而不久却在那芦苇荡中划出一条精致的兰舟,碧绿的船篷,内中笑声盈盈,隐约能看见几名身穿彩衣的女子,执壶品酒,偶尔抚琴吹笙,好不逍遥。
金朵朵家的云水客栈就在花溪旁,被云水荡环绕着,竹木造就的客栈门脸,正前方白木长杆挑着一溜四盏喜气的灯笼,顶上面还有一练酒旗迎风招展,顺着晚风送来的清新,轻轻的嗅嗅,可不是有股酒香气么,金朵朵家的酒就是自家酿的,用的便是这花溪水和岭南产的梅雨香稻,在这秦岭脚下也算是小有名气。进了客栈门脸,会看见前厅广阔的门庭和后面露出半角南北朝向四进的客房,若是在白天,会有后堂时不时传出的吆喝声,那是阿爹报水牌的声音,“四斤茴香馅饺子,两份河鱼,三份素烧丸子,九桌十桌,麻溜的上菜了。”金朵朵的阿爹是北方人,在这秦岭脚下堪称名厨,可是烧的一手好菜,是以云水客栈的生意也是兴隆的了不得,母亲赵氏,有双大眼睛,黝黑的皮肤,腰间一坨坨的肉,金朵朵每每看见,便时常害怕伤心,因为人常说,女儿的身体最似母亲,她生怕自己长大了也和娘亲一样胖,可就丑死了。她总是在客栈里的生意忙的差不多时,偷闲拐到云水荡边儿,去欣赏夕阳下的美景,虽说自小生活在这里,可是花溪云水的晚景怎么能看够了,而且她今天还拽了一个人陪她,角哥---跑堂的角哥,十九二十的样子,他是北边来的难民,做她家的伙计不到一个月,北边的汉子都长得粗野,可这角哥五官俊秀,怎么看都很是耐看,金朵朵不是很忙的时候,便偷偷瞄他,有几次瞄的他红了脸,红了脖子,她才十二三的人儿,夫子非礼勿视的道理读的浅,看着角哥脸红,索性大大方方的瞧,直瞧的角哥的脸似煮熟的虾子一般,才肯罢休。出了客栈的门,那花溪就从她家客栈前面流过,河里各色的水草浮萍,四月里已有小花小朵探出头来,她拉着角哥的手,一直走到栈桥边上,伸手捞起一束水草,塞在嘴里便嚼,角哥“哎呀”了一声,伸手便去夺她手里的水草,神情古怪的瞅着她,“这东西也能吃?”金朵朵白了他一眼,“去年叫你吃菱角,虾子,你嫌菱角是生的,虾子腿太多,你是不省的,这些个东西好吃着了。”说着,便将那草儿朝他嘴里送,角哥瞧着她白嫩的小手,软绵绵的蹭着自己的下巴,便再也躲不开,笑着吃了,呐呐的说,“朵朵,你要是长大点就好了。”她不懂他的意思,皱着眉头道,“长大了有什么好,大人都是不快活的。”角哥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撩到耳边,看着她被红彤彤的河水映的发亮的脸颊道,“长大当然是好的了,朵朵长大铁定比现在好看一百倍。”他乌黑的眼珠下垂,透过她圆圆的领子,看那一截粉颈下已经有些雏形的胸,心波荡漾,突见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恨声道,“你这个坏角哥,你是说,我现在长得不漂亮了。”尖尖的指甲便要来抓他,他一边嘿嘿傻笑着说,“好是好,就是胖嘟嘟的像个孩子。”一边躲着,她抓着他的胳膊,格格的笑,清脆的似初晨撒娇讨食的小黄鹂,两个小儿的嬉闹还没结束,只听溪上传来一阵阵管弦丝竹声,是那叶兰舟中的女子开始演练弹奏了。
两人停止了嬉闹,角哥甚是好奇的问她道,“什么人这时候会在这里,是要唱大戏吗?”金朵朵看也不看,答道,“大概是淮安城教坊里的姑娘路过这里,要夜宿在河里了。”她刚说完,只听一阵阵急促的琴声传来,紧接着是悠扬的笛声,金朵朵眉间微微挑动,兴奋的叫道,“角哥角哥,我们今个可有耳福了,那兰舟怕是叮铛坊中的姐姐们。”说着,轻轻坐下来,仔细聆听,只听那笛声寥寥,随之而起的竟是琵琶之声,一缕幽幽的歌声传来,华山畿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华山畿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歌声幽怨难解,荡气回肠,愤恨哀痛,发乎一致,几欲令听者垂泪,然而这歌曲却是极长,悠悠转转的,直唱到月上中天,朵朵只觉歌声悲戚外,却也听不懂曲中之意,最后只听曲调迂回,反复叠唱的几句,却是郎情难可道,欢行豆挟心,见荻多欲绕。松上萝,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长鸣鸡,谁知侬念汝,独向空中啼。腹中如乱丝,愦愦适得去,愁毒已复来。
歌声一停,悲音却不止,只觉溪上微风入髓,冷彻人心,二人耳中只听得一声长叹,回过头去,却见月光之下,栈桥之上,站着一名少年书生,乌黑的长发用条紫色的丝带高高挽起,一张白到粉嫩的脸,清秀的五官,透着水乡的清灵,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身上披件青色的斗篷,衬着他修长白皙的脖颈,里面好似着了一身烟灰色的长衫,腰间系了流云纹的丝绦,那丝绦末端,缀着四颗光华闪烁的明珠,白玉般的手中挑着一盏小巧的灯笼,金朵朵一看见他,一蹦三尺高,叫道,“大小姐,你怎么出来了?”便扑了过去。
角哥看出此人正是昨日投宿客栈的客人,只知主家对他相当之殷勤客气,却不想朵朵竟称呼他做大小姐。
金朵朵不待她答言,抢过她手里的灯笼,亲热的挽着她的胳膊道,“大小姐也听见河中的曲子了,大小姐见多识广的,给朵朵讲讲到底这歌唱的是什么?”书生脸上悲色未褪,怔怔的盯着溪中兰舟出了一阵子神,轻声道,“这个故事太凄凉了,你还小,不知也罢。”一边笑着搂住她,“你爹娘找不着你们吃饭,快些回去吧。”朵朵努了下嘴道,“大小姐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她一笑道,“我想等等,还有什么曲子可听?”朵朵扯着她的胳膊道,“我陪你吧?”她却摇摇头,“夜来风冷,你们两个回去吃饭吧,只叫云清和波兰过来好了。”她点着头,看她脸上悲色更胜,颇有勉强之色,忙忙叫了角哥,回客栈去了。
少年书生正是女扮男装的江叶玫,她一月之前,已回到故居青柠,见过父母亲人,然而回家不到半月,家里在淮安的生意却出了纰漏,父亲年来身体虚弱,无心打理,好不容易盼到女儿回来,便将手头的生意分了给她,是以,她在安顿好马小兰母子之后,带着一行人来到淮安,处理了分店的琐事,归家途中,来花溪云水看望父亲老友,慕容金风,这慕容金风原是陕甘第一大帮虫儿社的小头目,后因误抢了官银,被判了死罪,这案子后来交到爹爹手里,爹爹查看他以往案例,觉得官银既然业已追回,而他手头并无人命,又看在他当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杀了太为可惜,是以留了他一命,慕容金风感他恩德,后来金盆洗手,改名易姓,到了南边,帮着江家做起了生意。
夜风愈冷,她立于岸边,一人一灯,背影萧索,颇有形影相吊的意味。
芦苇荡中突而驶出一条大船,船上灯火通明,一溜的青衣小厮,绿衣侍女,一看便是高门豪户里出来的,船速飞快,一眨眼的工夫,便已到达栈桥边上,灯影掩映下,宽阔的船舱之上,摆着一张精致的楠木桌子,桌旁立着一名银发老妪,手中拿着一把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坐于桌旁的贵妇扇着,驱赶四周的蝇虫,那贵妇看着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云锦,满头珠翠,脖中一串珍珠链子,发着柔和的光,端的是相当美艳。船靠了岸,由身旁的老妪搀着,站起了身,身体婀娜,在灯影的照耀下,越发觉得高贵美丽,不可方物。她早早便看见站于桥上的江叶玫,冲着她笑一笑,赞道,“好个俊秀的书生。”江叶玫拱拱手,提起灯笼褪于一旁,这一行二十来人,自船上鱼贯而出,登上栈桥,走过她的时候,那美妇却停了下来,一双冰冷的眼珠盯了她片刻道,“这前面可有家叫做云水的客栈?”她微笑答道,“有的,只是店比较小,夫人随从又多,怕有些拥挤。”美妇嘴角牵出一抹笑意,淡淡而笑,“我们从浙而来,到洪泽拜佛还愿的,本是要归去,却贪恋了花溪美景,河上轻音,耽误了宿头了,也只得挤挤了。”说完,举步朝着灯火之处行去,却正好和来寻她的云清、波兰打了个照面,她见两人穿着精致,不由起了好奇之心,于是停下身子,看着云清、波兰替她打了灯笼,远远一笑道,“今夜月光甚好,能在这里相遇实属有缘,我请公子喝茶何如?”江叶玫愣了愣,随即一笑道,“夫人严重了,夫人请。”
几人来至客栈,慕容金风忙接了出来,继而安排众人食宿,他们一行人都有自带的铺盖被褥,杯盘茶碟也俱是船中搬来,都是一应的细瓷,很是精致,美妇挑了一张临窗的座位,早有手下人借了客栈厨房,烧了一碗稀粥,配了自带的几样小菜,那妇人略微吃了一点,便撤了下去,打发众人退了,独留下银发老妪和两名随侍的丫头,重新布上茶来,这才请江叶玫过去,在客栈昏黄的油灯下,再一次细细打量她,一双冷冷的眼睛有意无意的扫过她耳垂,看到耳垂之上并无耳洞,目中冷意渐消,“敢问公子高姓?”江叶玫恭敬施礼,道,“鄙下姓叶。”贵妇扬了扬修长的蛾眉,慢慢道:“敢问哪里人氏?”她略略一笑道,“福建青柠人氏。”贵妇“哦”了一声道,“公子居然是青柠人,正好我也有亲戚在青柠,不知叶公子可知道?”江叶玫微微一愕道,“不知贵亲是青柠哪家?”贵妇叹了口气道,“好几年没见的亲戚了,具体我也不知是哪家,只是听老人说好似在朝中做过高官,姓江,夫人曾是天启年间兵部侍郎之女,公子可听说过?”江叶玫淡淡一笑,道,“我一直在桑梓,并未听说过这样的人家,夫人说的江家,倒是有的,江家独子娶了离青柠不远,毕川叶家的女儿,那叶家祖上是镇国将军,我和叶家还是远亲了。”贵妇目中一亮,道,“可否劳烦公子讲讲这江家的事,或许正是我要找的亲人。”江叶玫又笑了笑道,“据说江家儿子进京赶考做了官,后来却被朝廷革了职,全家流放,也不知是死是活,而今的江家只剩空宅,听说只有一名忠心的管家留着打理一切。”贵妇手中茶杯晃了晃,淡然放至桌上道,“江家人真的没有一个了吗?”江叶玫似乎很同情她道,“据我所知,大致是没有了。”她沉沉的思索了一阵,抬眼望了望身边的银发老妪,随即道,“那么毕川叶家了?”江叶玫皱了皱眉,道,“叶家是生意人,我家书香门第,虽是同姓远亲,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他家的事不是很了解。”贵妇点了点头,示意她喝茶,江叶玫稍稍抿了一口,立刻觉出这茶味甚是熟悉,仔细一想,和钟嵘南来,他一路随身携带的正是这种参茶,唤作高丽香片的,只是不很明白,这贵妇人和钟嵘是什么关系,回想钟嵘发妻,绝对没有这种世家出身,雍容华贵的气度和优越感,而她这每一句的问话,似乎都是针对自己家而来,不由心中有些忐忑,进而生出深深的厌倦,两人各怀心事,一时竟无话可说,只得喝茶以作掩饰。
曹明秀伸着懒腰,从后面穿廊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他那把宝剑,想是睡饱了,要去练剑的,抬头看见她们,大步走过来,灯影下瞧了眼美妇及她身边的老妪,不高兴的道,“我都睡了一觉了,你怎么还没休息?我要去练剑,你要没事来看看,出门在外,不要跟不相熟的人搭话。”江叶玫面上微红,微微叹气,起身告辞道,“我这弟弟平日里说话没规矩惯了,请夫人莫怪。”贵妇淡淡一笑,道,“夜也深了,耽误公子休息了。”
跟着曹明秀到了后院,看了一会明秀舞剑,曹明秀自小征战沙场,学的剑招都是狠厉的杀势,银芒点点,闪着寒气,每招一出,均带着破空的劲风,腾挪跳跃间,伴着宝剑的龙吟,连四周的空气都觉得是寒的,他这那是在舞剑,简直就是在模拟杀人,江叶玫心惊胆战的看着他舞完一段剑,早便从原先站着的地方退了好几十步,心内暗道,如若当年杜甫观看的不是公孙大娘舞剑,而是曹明秀舞剑,估计他老人家写出来的就不是《剑器行》,而是是《凶器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