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悭一面》绾陶

5、第 5 章

　　是夜，促膝长谈。
　　“师兄，快收拾东西，今夜我们便离开这里。”张良匆匆起身，却见对面的人丝毫不动。
　　“……”
　　“师兄？”
　　“于国于家，你都应该回去。天下初定，不遵祖制，废嫡立庶，四方诸侯便有造反借口，必定纷争四起。你此时抽身，无异于让黎民百姓再遭战火荼毒、流离失所，你于心何忍？结发妻子因你丧命，你于心何忍？幼子若殁，宗族无香火绵延，愧对列祖列宗，你于心何忍？”
　　“子房曾对天地立誓不负师兄，违背誓言天诛地灭，师兄于心何忍？子房从来厌恶拘束，天下一统，却还要被卷入宦海沉浮，师兄于心何忍？”
　　“那当初为何要孤身离开小圣贤庄？”
　　万籁俱静，风过留声。
　　“师兄……还在怨我……？”
　　“没有，当初没有，现在也不会有。”颜路低头望着摇曳烛火，灯火明灭，就如两人之间的信任。“我会……等你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岂会有那一天？暴秦逆天行事，必亡无疑，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数年，此战必胜。楚汉之争，头绪万端却也明朗。而如今，王室纷争，后宫内斗，权臣阴谋，岂会有结束之时！？”张良愤愤甩袖，“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如何帮得了他们！？”
　　“那你便眼睁睁地看着妻儿送死？百姓遭祸？”颜路闭上双眼，眼前是同门、师尊、甚至那君王，愧疚太多已不能细数。
　　“……”
　　“子房，自古便无两全其美。君臣之义不可偏废，长幼之节不可不循，当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从小到大，都是这句话，”张良轻蔑地笑了一声，“幼时，所有人都告诉我，我身上背负着国仇家恨，敦促我要灭秦雪耻。韩国，宗室，样样种种都帮我做好了抉择，为何，为何现如今连你都不让我自私一回！？我不过凡夫俗子一个，为何你们要苛求我至此？”这许多年的辛酸苦楚恬退隐忍一道宣泄而出。
　　颜路自知无言以对，但是他怕，怕极了，害怕现在一走了之，而后张良便会在愧疚中辗转反侧，如同自己一般。果然，被圣贤书荼毒至此，身不由己。他只能轻轻拥抱着怒气未消的小师弟。却不想被狠狠吻下，随后一夜翻云覆雨。
　　“为何从来不曾直视我的眼睛？”张良问身下人。
　　“……”子房……我以为你真的原谅我的苟且偷生，不曾料想，你还时刻记恨着。
　　“是因为会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吗？”话里带刺，仿佛受惊吓的幼兽咆哮地挥舞着爪子，攻击着周围。

　　九九已过，本该是春暖花开时，而是夜，海风却吹得飒飒作响
　　日出，从来没有如此令人讨厌过。
　　一夜未眠，张良思忖许多，让师兄和自己一道回长安自然不妥，自己死于宫闱内斗也就算了，怎么能拉师兄下水？要不乘他还睡着直接带走，也不妥，两人已经闹僵了，似乎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日上三竿，两人都绝口不提昨夜之事。
　　张良最后又郑重其事地问了一句，“现在，赶快和我离开这里，可好？”
　　答复既非肯定也非否定，只是长长的的沉默。
　　他半晌无语，末了才道，“罢了。”转身离去，似乎真的恼了，“从今往后，你大可以只身游历名山大川，也可以携侣泛游五湖四海，总之，不必再等我了。”
　　颜路没有说什么，只是目送他渐行渐远。多少岁数的人了，还说那么孩子气的话，想必还在背后抹眼泪。若两人争吵的内容还是幼时的不想做功课不想被罚抄书，那该，多好呀。想着想着，竟也落泪，这下该嘲笑自己了，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样哭鼻子。不过是多等些时日到日西斜，人迟暮。后人说什么来着，等待雨，是伞一生的宿命。
　　花弄月，竹摇风，朝朝暮暮。不过曾经一梦。

　　去长安前，张良来到小圣贤庄，把酒壶中临淄佳酿都倒在自己的碑前，权当祭奠自己了。吕泽车马就在附近，他没机会寻短见，他的骄傲也不容他涕泗横流泣不成声，他只能面无表情地攥紧酒壶直到指节发白，挥手一扔，转身离去。
　　随后他在长安见到了吕雉，母仪天下的皇后，爱子心切的慈母，他冷冷地看着吕雉声泪俱下，“军师，请您一定要帮我，陛下他……他居然说要废太子……这不可以！”
　　军师？她居然这样叫自己？从头到尾她都未曾从战争中走出。
　　到底是个玩弄后宫权谋的妇人，与市井锱铢必较的商贾有何异？
　　英雄辈出的时代，即使斗争纷乱，也具备人格魅力和生存意志，但接下来，却总是被洋洋洒洒的阴谋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