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悭一面》绾陶

2、第 2 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先师如此说道。
　　又是一个落日黄昏，长安街巷熙熙攘攘，穷乡僻壤冷冷清清。斜阳将酒家的旌旗影子拉得很长，随风飘动的旗影旁还有一个伫立的人影，从西转向东，变短又被拉长。这里没有市井的车水马龙，只有偶尔有过客短暂歇脚或是小酌，还有有意无意地聊些各地见闻。留侯便在不远处静静观望酒家伙计或忙或闲。
　　当颜路将最后一个碗筷收好，张良终于上前开口了，“和我去一个地方，可好？”标准问句，却是胸有成竹的口吻。
　　来到小圣贤庄，看到这里的断壁残垣，颜路不禁唏嘘喟叹，没想到还会回来。看到他的表情张良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师兄，这些年来你不愿回小圣贤庄看看，亦不愿来长安寻我，可是因为……心怀愧疚？同门被灭却无能为力，子房深知其中滋味，也是愧疚不能自已……”
　　“你为天下苍生奔走来往，而我却为一己私愿苟延残喘，实在愧对儒家，愧对你……”颜路破天荒地打断了别人的话，回想起过去的许多年，每每到生死抉择时，孟夫子舍生取义的教诲终敌不过他想再见子房一面的私心。愧为人师，便再不敢碰圣贤书，羞为弟子，便再不敢回小圣贤庄。
　　“乱世之中，各自有各自的生存方式，谁又有权利唾弃轻视谁的蝇营狗苟？”师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不过是迫不得已，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他牵起颜路的手向断壁残垣中走去，只见一块青石碑，灰尘遍布，字迹依稀可见。“这是我为自己立的碑，本希望让师兄看到的……”
　　“……”子房用心良苦……与其整天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不如直接让我死心而后安心做自己的事……
　　“说是联军抗秦其实也与亡命天涯无异，我怕不知哪天就会身首异处，想找个好地方让师兄能来祭拜我。若当初真的看到了这碑，师兄会在附近安顿下来，重修学堂，发扬儒学，也陪着我的墓碑，可对？”这些年的戎马倥偬让张良明白，死是懦弱逃避，而强大是不逃避，而世俗人总以浅薄鄙陋的眼光看待之。无人相知，便只能逃遁到偏远蛮荒之地。
　　“师兄是害怕子房会用世俗的眼光谴责你吗？”
　　“……”颜路看到眼前仍是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张良，如水双眸无端溢满温柔。乱世之中怎么做都错，怎么做都对，只盼有人相知。目光流转间，两人皆是心领神会。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不知师兄的琴艺是否如初？”没有我的这些年，高山流水无人赏，该是生疏了吧。好吧，自信过头叫什么来着。
　　“你呀……”相视而笑。一点没变，颜路心想。
　　两人牵马往回走，一切芥蒂涣然冰释。
　　“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一言难尽。”
　　“那便千言万语，子房还有下半辈子的时日听。”
　　“到咸阳时我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一个宫中女官……”
　　“救了你？”
　　“不，且听我说。”
　　【那时七月流火，夏暑渐消，辗转来到咸阳时已是秋风瑟瑟、黄叶飘飘。乌压压一圈的老秦人围上来似是来看热闹，更是来看中原名士的笑话。一向张牙舞爪聒噪嚣张的子慕噤若寒蝉，子聪还在大骂秦为蛮夷，竟还有坑杀这样野蛮手段。
　　忽然一个宫中女官惊叫一声便晕厥过去，连扶苏都被惊动了，许是坑儒场面实在残忍。女官与扶苏说了几句，后者便派禁卫军将颜路架走。颜路心想，定是要从他嘴里问出张良的下落，估计是大秦五刑死牢伺候，不出意外的话主审官应该是李斯，荀夫子的前得意门生，师叔要是知道李斯将他的刑礼之道发扬光大，该是高兴地从死去到活来。
　　然而，结果大出所料。颜路被带到咸阳宫的偏殿，意外冷清之地。院落里丝毫不见秦宫的繁华，只见缺叶梧桐抱残月。院落里站着两人，一个便是那女官，另一个男子剑眉星目与扶苏有几分相像，不错，那便是嬴政。
　　良久，嬴政缓缓开口遣散了看押颜路的侍卫。跪在地上仰视那人，颜路感到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不怒而威——即便那人身着常服亦无冠冕。嬴政只询问他的身份、年岁、籍贯，活活一个地方小吏查户口，但颜路也是一言不发。
　　嬴政终是不耐烦，亮出三尺青锋直抵咽喉，要不是那女官拦着，定是毫厘之间血溅封喉。颜路仍直视他的双目一言不发，决不妥协。
　　说也奇怪，一年到头都不怎么下雨的咸阳城，居然下起秋雨，从淅沥到滂沱，风雨渐大。两人依旧僵持着，直到最后嬴政收回天问，撂下一句“等他愿意说话了带他来见朕”便甩袖而去。剩下那女官，仍是不依不饶地询问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当然，颜路没告诉张良他在冰冷的秋雨里淋了一夜，在冰冷的石板上跪了一夜。当然，张良也没有告诉颜路，那日他尾随入宫也受秋雨洗礼了一夜，若不是一旁流沙拦着，早就意气用事拔剑刺秦。两人只是握紧了双手。
　　【次日，女官将一切安排妥当，不过那时颜路已不省人事。张良从房檐上下来，失魂落魄，想要进去看师兄却被卫庄拦住，“相国公子，你当这是韩国宫内还是你家后院？”
　　“可……”
　　“等你活着回来再去找他，事不宜迟，现在快走。”于是，接下来的年月便是两段人生各自过活。】
　　“而后，我便被安置在那个偏殿……”颜路道。
　　【不知昏睡了几天，颜路醒来后发觉周围一堆宫人，他仍一言不发并且拒绝宫人端来的汤药食物，急得一堆人团团转。这时一个医官进来，后面随从端着两碗汤药。
　　“咳咳。”干咳一声后，医官道，“窃闻儒家重义崇德，今日所见果然大相径庭！阁下可知，你若死了，这里所有人都要为你陪葬！你执意寻死我拦不了，但别浪费我的药材！”他端起其中一碗汤药，道，“上好毒药，即刻毙命，也省的这群人提心吊胆，干脆死了痛快！”
　　看着一屋子跪在地上的可怜人，颜路最终妥协。
　　医官凯旋，途中随从道，“大人厉害，可是万一他真的选了毒药，那岂不完蛋了？”医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拿起剩下一碗汤药一饮而尽，“我终于明白为何你我同时入宫，现在却相差甚远了。”
　　那医官便是搅黄荆轲刺秦的夏无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