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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三章·审曲面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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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虽然撤得及时,可到底还是惹出一身麻烦。
邓玉华的人不是吃白饭的,揪着这一诉一撤,鼓动舆论造势,着实让警方难堪了好一阵子。所幸罗守一多吃了这些年的盐,行事终究稳妥老道,早在找人撤案时便留了后手,放下证明报告,解释为参与案件的侦查员处理物证时无心疏漏,致使标签附错造成误会,而一干与此相悖的材料统统收回局里,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和把柄。敬旗那头再如何张牙舞爪,也只能抓着警方办案流程太随意、警员态度有问题,以及限制邓玉华人身自由给敬旗带来巨大经济损失几点宣传鼓动。
最后不外乎是按照程序,邓玉华接受道歉赔偿,警方给出报告,并严厉处分涉事警员,这事便算是平下来了。顾宁和齐治平两个负责人不出意外地一人交了一份检查,取消当年评优资格。只是严厉处分这个黑锅却不能随便拉个人来背,自然还得拎出朱梓这个肇事者,记过处分,派去下属派出所,不论日后如何,至少此时得摆出副严肃处理、绝不姑息的样子给人看看。
等到一场风波彻底平息下来,已经是一个多礼拜后的事了。
警队里从来不会缺少案子,哪怕是在众人头疼地应付邓玉华和敬旗的过程中,一起入室杀人、两起抢劫,还是一刻不曾耽误地拿了下来。等到两人再得空一块在办公室坐下,之前调查器官买卖的辛劳、结案聚会的欢畅,差不多都随着朱梓的离开和不断涌来的新案,被一并抛到了众人身后。
像一场闹剧,一路跋涉下来,同行者越来越少,却惊觉兜兜圈圈地竟是又回到开始的原点。然而又不一样,他们还在急奔,如同沧海中的沙砾,被浪潮裹着,无法停止,直到最终陈列于海岸的那一刻。
疾风撞击着窗户,空气里满是欲雨的潮湿。天气预报显示近期将有大雨,只是这天一连阴了几日,竟生生憋着没落下一滴,倒愈发像沉默的火山,只待积蓄到临界之处,突然爆发。顾宁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看了眼窗外天色。那边齐治平正端起第二桶泡面,就着蒸腾出的热气,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含混地出声问道:“邓玉华那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顾宁回头望向立在桌子对面的人,也不作答。胃里饥肠辘辘地难受,却偏偏没有一点儿胃口,他揉了把脸,执行任务般地起身从墙边箱子里抽出一桶泡面,托在手里:“不是第一次了。”
可不是么,从裴晓晓案开始到如今,一轮又一轮,仿佛一场僵持的拔河比赛,而那象征胜利的红绸,始终徘徊在中点周围,不曾真正属于任何一方。过去大家以为没关系,因为他们耗得起,也可以就这么一直耗下去;可是现在,对方却突然告诉你,她不玩了,她要拿着所有人血泪换来的金钱,享受她余下的人生。那么,顾建业、裴安民、古常青、周沐仁、禾苗……这么多人填进去,究竟为了什么?
齐治平没有回应,窗外风声倒是急促起来。顾宁近乎敷衍地笑了笑,撕开泡面包装,拿去饮水机下接水。咕噜噜的水声从桶口涌起,如同潮汐,在这触手可及的寂静里层层传开。顾宁突然出声:“朱梓走几天了?”
齐治平答得干脆:“差两天一个周。”
朱梓最后一天在警队上完班,是顾宁和齐治平去送的。那个曾经阳光的大男孩说,他后悔了:他不后悔伪造证据,只后悔自己当初来当了这个警察;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很多人,其实根本就是个笑话。抛开一切追加的期望与荣誉,他们不过是这个社会中最微小的个体,而警察这两个字,也不过只是一个职业,可是曾经,有人就当了真。
朱梓父母都是普通的银行职员,本只指望他读个好点儿的大学,回头找个好工作,再不济他们到本单位托托人,把他招进去,起码也算有个安稳的饭碗。朱梓高考也的确考得不错,按照当时划分,一流大学里还能宽松地挑挑,可他偏抱着那么点儿近乎固执的天真和热情,去了差出几十分的警校。他不在乎,也相信,自己可以干出名堂证明给家人看,但老天偏偏就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我报警校那会儿跟他想的一样。”齐治平说着声音顿了一下,侧头看向顾宁,神色一改平素散漫,竟恍惚多出几分肃穆,“我现在仍这么想。有没有意义,有时候不是对某几个人说的。”
水声还在响着,顾宁一晃神儿才发觉接得太多,就着水槽倒出一半,这才又将纸桶放回桌上,空出手来,点点头道:“也对,朱梓那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是我想多了。”
调料包细碎的摩擦声沙沙响着,让人觉得无端尴尬,顾宁清了清嗓子,方想再说点儿什么,却听对方先一步开口:“你们队这两天也够忙的,连小吃货都看不见人影,要我说……先放放也不是不行。”
证据出了差错,所有建构重新化为一摊散沙,顾宁明面上虽没什么表示,可心里还是着了急——别人知不知道两说,只是这几天办公室彻夜亮着的灯,齐治平却是实实在在撞见的。
“汤小米请了三天假,去省城,你看不见就对了。”顾宁也不回应,只捡着无关紧要地答了一句。
齐治平挑眉。他是有心把话说得委婉,谁知对方倒也领情,直接绕过重点,回他一句有的没的。心里好气好笑,索性便挑明了道:“我是问邓玉华的案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从前的档案、材料,一遍遍筛,什么时候筛出新东西,什么时候算完——要我说,没用。”
顾宁将已经撕开封口的调料包抵在盒沿,皱眉回头:“那照你的意思……”
齐治平抱起胳膊,目光微微向上转了两圈,放慢声音说道:“既然三番五次都拿不下邓玉华,就说明原来的法子不行,得换个思路。”沉吟了一下,又补充道,“执法者的角色的确太局限。”
这话说的轻松,可进到顾宁耳朵里,却让他手头一抖,险些没将半袋子调料粉洒出来。当下颇有些哭笑不得地警告道:“齐治平,朱梓的事刚过,你可别再整一出来!”
“瞧把你吓的!”看他这副反应,齐治平倒在一边抄着手乐了。笑够了,才又继续接话道:“我又不是朱梓,这么说吧,我问个事儿,你先别恼。”
“你说。”顾宁径自无视了他的打趣,但正色应允。
“古队那个案子。”齐治平虚倚着柜边,不同寻常地放缓声音,似有意给足对方反应的时间,“我听说一开始就是寻常打架斗殴闹出人命,结果顺着线索一直查到卖肾,具体怎么回事?”
一句落定,屋里突然岑寂下来,像被朔北寒天转瞬封冻。回应他的只有长久的沉默。齐治平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也没有多余耐性陪着耗下去,一声“算了”刚要出口,却听那头突然应道:“算是派系争斗吧,上头几个有门道的谁也不服谁,都想压对方一头,下面小喽啰也有模照样地着跟风看眼色,结果闹大了,就让古队抓着机会一点点翻出来——”
话未说完,余下的音节便被声音的主人猝然截住,他明白齐治平在动什么念头了。
的确,邓玉华足够谨慎,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儿抓得住的把柄,可敬旗不是铁板一块,她所约束着的、为她出力的这些人,每一个掉过头来,也都能给她捅出不小的篓子,何况他们确实有这个动机和理由。古常青能通过一个不起眼的刑事案抓出卖肾的线索,本身就是证明。敬旗自己也在斗,不过有邓玉华坐镇,他们闹不大,即便真翻出事儿来,凭着邓的手段,也能想办法压下去。而此前温泉案、诊所案、河渠案,乃至后来范敬所交代的情况,也无一不显示着:因为利益分配等问题,敬旗手下对这块蛋糕早就觊觎多时、蠢蠢欲动。
眼下他们的确拿不到证据,可如果施加一个刺激,让其内部自己翻动起来呢?又或者做得更彻底一些,逼邓玉华与敬旗分开呢?如此,这潭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黑水,还有能继续稳得住吗?
“是吧?这还是云飞他们玩的东西,说起来真不厚道,可还真有点儿意思。”见顾宁这番说词和反应,齐治平心知自己戳到点儿上了,悠然踱出两步,又蓦地顿脚道,“其实朱梓这回,要真将错就错地把邓玉华关进去,哪怕三两个月,说不定事情还真能成!”
顾宁不答,只侧身撂下话道:“这算哪门子事,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干这行的,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背后有人笑了一声,很快接上话头:“话是这么说,可我问你,要是真的到最后都拿不住邓玉华的把柄,你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她逍遥法外?”
顾宁再度回过身来,眸中似有锐光闪过,待看时却仍是一片海水般的平静:“不可能。”
齐治平饶有趣味地探过目光,就势点头:“所以我说,不能总跟着她的节奏,得想个法子,牵着她。就好比钓鱼,慢慢溜着,才能扯上岸来。”说着杵了杵手中塑料叉,“哐”地一声投进吃得空底的泡面盒里,又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但凡大势力,一时从外面是杀不死的,只有从里面烂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顾宁跟着笑笑,慢声和道:“‘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一语落定,也不等对方回应,便抬手看看时间,就着话头慢悠悠地接道,“下次用典的时候先好好学学。时候不早了,我去偷个懒,你忙,不打扰了。”
齐治平犹自沉浸在方才的假想里,反应慢了半拍,回过神时顾宁已有半个身子踏出门框,一时叫也不是,忍也不是,只得抱了手出声自嘲:“嘿,过河拆桥啊!”
一队两个案子已经彻底结束,二队这面稍稍遇着点儿麻烦,到这会儿大头虽撂了,可还剩个不大不小的尾巴没扫。放在平时,这活儿第二天随便找谁结了就是,不过今夜赶着齐治平值班,闲来没事,也就亲自操刀,干净利落地给案子画上一个句号。
事情虽简单,可等梳理好所有必须呈交的材料,也已是深夜。天幕似围拢的帘帐,透不进半点星光月色,满天满地的浓墨里,只听得晚风隐隐带来远处雷声。这雨能下下来倒也痛快,齐治平想着把文件往桌角一拍,正待汇聚全部精力,好好思考如何重新切入邓玉华的案子,就听桌下突然响起低闷的铃声——曲调舒缓悠扬,一听就知是哪支叫不出名的钢琴曲。
拿纯音乐当电话铃声显然不是他齐治平的风格,何况此时此地除了顾宁也不做他想。齐治平侧耳听了听,起身迈出两步,拉开对侧未上锁的抽屉,果然在一摞笔记本上发现那人响得正欢的手机。来电没有署名,只显示着一串本地号码。这时候打来的无名电话,指不定是推销诈骗,或者干脆有人拨错了,齐治平也没上心,把抽屉原样一推,只等着电话自己挂断。
偏生那铃声却来了劲儿一般,没消停几秒又继续作响起来,好像赌着股气,不得回应绝不罢休。齐治平到底不能再无视下去,索性做主替顾宁接了:“哪位?”
那头似乎愣了一下,接着便传来一声短促的机械提示音。放下手机,通话界面已经由绿转红,倒是对方话都没说就挂了电话。齐治“嘿”了一声,把手机放回原处,自去饮水机边接水。水杯刚刚填了个底儿,铃声再次响起,这回齐治平没有耽搁,两步上前,直接抓起手机,简洁明了地回复道:“顾宁不在,有什么事儿我可以传话。”
电话那边的人仍旧没有出声,反倒是背景里衣料摩擦的声音毫无规律地响着,磨得人心烦。齐治平眉头一动,又补上句:“喂?”
“齐治平?”那头声音些略抬高了几度,跟着语带急促地追问道,“是齐队长吧?”
电话里的声音有几分耳熟,齐治平皱眉。对方知道顾宁的电话,又能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姓名职务,想必是对这面的情况有所了解,脑中快速一转,旋即报出一个名字:“宋初?”
三年前宋立言为宋初害了顾建业,三年后顾宁替顾建业亲手办了宋立言,时间兜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留于人世的两人身上。如今宋立言下葬不过两三个月,本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却有一方主动给另一方通了电话,这事着实出人意料。齐治平心下好奇,插兜在窗前站定,一声“怎么了”刚问出口,就听那人急三火四地叫道:“我被人盯上了,你们快派人保护我!”
想他宋初不过一个混混,四处惹祸、遍地烂摊子,让人跟着都收拾不迭。从前父亲是兖中公安局长,冲这名头,不知详情的还能拿他当回事。可如今宋立言早不再是什么局长,甚至连死都毫不光彩,他还仍然这副理所应当差遣别人的姿态,倒是连一点审时度势的眼色都没有。齐治平本还想笑他有没有点自知之名,可转念心道事情不对,未等话落便变了脸色,厉声喝道:“说清楚!”
这一声无意蓄了气势,隔着话筒也没有丝毫衰减。宋初毫无准备地被唬了一跳,接着耍起无赖:“你们不是人民警察吗,人民现在有麻烦了,你们不赶紧救命还啰嗦个什么劲儿呦!”
齐治平毫不接招,只快刀斩乱麻地攥了攥手,压着气息冷笑:“不说是吧,好,我挂了。”
“哎?哎!”一听对方没有动静,宋初立时慌了,手忙脚乱地倒腾了一会儿,确定那面没有真挂电话,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口道,“那啥,我爹开了个保险柜,本来以为有什么值钱货,结果就一张纸和一个光盘。我瞅着这两天邓玉华的事闹得挺大,老严去看我爹的时候也提过两句,回头又看了看,觉得可能真是个好东西……”
严宗本本是交警,虽然工作兢兢业业,可也没什么大能力。被宋立言调到刑警内勤来,薪酬、环境都升了一格,也算是捡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何况他并不知道宋立言提调他的本意,心存感念,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齐治平此刻已无心理会这些,更没那耐性听他绕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兜圈,干脆单刀直入地质问道:“所以你拿这东西去敲诈邓玉华?”
宋初没敢接话,事实已经显而易见。宋立言虽然罪不容赦,可不贪不腐,在另一层面上,也勉强算得中正称职,留下的一点儿微薄家底,自然不够宋初挥霍;而宋初不着调惯了,又兼“名声”在外,只怕是真心求职谋生也无人敢要——于是他在捉襟见肘之时,便打起了不上道的主意。
宋立言藏了证据给宋初保命,这点齐治平和顾宁事先早有预料,甚至已经断了从此入手的念头。可谁又能想到,几路人马求索不得的东西,最后却被宋初无意翻出,若只如此也就罢了,他竟还敢说出来,扔在人眼前晃悠。齐治平不由开口骂了一句:“你小子真是活腻歪了!”
无名怒火顶上胸口,恨得他直想摔了手机泄愤,可头脑在此刻却又冷静如经纬纵横的棋局,一点一线清晰可辨。事情明摆着,人十有八/九就是邓玉华派来的,她根本没想让宋初活过今晚。齐治平握着电话,一手已经划开自己手机的屏保:“你在哪儿?”
“我家,红旗西路32号4楼,那些人一直跟到我小区里头……”
“老实待着,别出门!”齐治平皱眉。这头说完,那头便直接接通秦楠电话:“楠子,你快叫几个人去宋立言家。宋初手里有证据,邓玉华怕要杀人灭口!”电话一撂,转身捞了大衣和钥匙,也没那工夫挨个房间找顾宁通知消息,径直向楼下停车场奔去。
夜色愈浓。一滴水珠突然落在窗沿,接着又是一滴,未及完全洇开,密密麻麻的雨点便已相继砸下。一声惊雷终于在云层中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