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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变生肘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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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宁这一转便径直转回了刑警队。
夜晚的警局太过宁静,仿佛沉眠在海底的礁岩。走过绵长昏暗的走廊,可以清晰地听到脚步声一下接着一下,如同心跳,规律而忠诚。按照规定,每个科室下班后都必须留人值夜,以备有突发状况,能立刻通知相关人员。此时回到警局毕竟容易引人注意,顾宁不想多事,于是特意绕过刑警队办公区,直奔大楼东侧的技术室。
自周沐仁身亡、李智离职后,法医室与技术科的人员一度群龙无首。好在法医室有陆文良,虽然年轻,但毕竟是周沐仁当接班人带在身边的徒弟,挑起大梁只是时间问题。而技术室这边,年轻一代好容易有个出色的袁珂,却意外折在邹凯手里,往后能否归队尚且两说;一圈掂量下来,只得论警龄让副科赵华阳接了正职——此人虽说建树不多,可终归是多年来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错。好在邓玉华的案子一出,也算因祸得福,头顶的重压就像一双无形的手,反倒将这盘散沙捏和起来,彼此协调运转,竟呈现出难得的默契。
今晚在技术科值班的刚好是当家人赵华阳,顾宁心下暗道一声侥幸,敲敲门,笑着打了声招呼。赵华阳似乎颇为意外,当下站起身来迎道:“顾队,怎么过来了?”
“想起点儿事,回来看看。”见他这番反应,顾宁不用动脑便知道,刑警队外出聚餐的消息估计已经传遍临近几个科室了。也不想多解释,一时只顺话问道:“对了,邓玉华那案子的材料……”
他身上带着隐约的酒气,神色也不似平素从容,如果不是一双眼仍如常晶亮清明,赵华阳几乎要疑心这人会整出点儿新式的酒后花样。想当年罗守一还是刑警队长时,就曾闹过这么一折:在酒店包间里当场组织大伙背诵《公安机关人民警察纪律条令》。此事一度被传为警局“佳话”,只不过后来罗队变成了罗局,除了几个关系铁的、资历老的,再没人敢随便提这茬说笑罢了。
脑中这一走神,动作自然跟着慢了一步。稍许才反应过来,忙回应道:“邓玉华案的证据不是已经移交了吗?剩下那些无效检材堆在里屋,明天就给你们发回去了。”
有风从背后卷过,带着飒飒的微寒,顾宁低头看着灯光在脚下打出的一圈光晕,迟疑片刻,只当没有听懂,犹自问道:“赵科,我现在能去看看吗?”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赵华阳自然不能真拦着人家,一时也想不出顾宁如此较真的原因,只能笑着答道:“有什么不行的,倒是顾队你仔细,一晚上都等不得。”
一句说完,听那头道过声谢便没了动静,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枯叶瑟缩般的纸张摩擦声,料想那人已是忙着检查工作去了。当下哭笑不得地“嗬”了一声,摇了摇头,又重新在电脑桌前坐下,编辑自己手头未完成的报告。
此前为杜绝因证物提取、检验过程出现疏漏,致使案件在检察阶段被打回或直接影响最终审判的情况出现,罗守一已经三令五申地要求技术科端正态度,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不省略每一步流程;刑警队更是天天来人,一日几次地嘱咐,只差没把技术员们的耳朵磨出茧子。实际上能做的检测他们查得只多不少,即便是放大到整个过程,有这么多眼盯着,一项项签名记录,一遍遍反复核查,也不可能再遗漏什么了。
心下合计着,便愈发不理解顾宁今夜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偏生那边又许久没有反应,只听得夜里偶尔聚起的微风顺着窗缝摸索探入,发出若有若无的细碎低吟,倒让人疑心这是不是一时生出的幻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突然不高不低地响起一声:“赵科,三、五、六号病例单和十一号病例单都被霉菌污染过,为什么前者可以修复,后者只能作废?”
严格地说来,这类工作本属于档案保护与修复领域,技术科也是咨询了相关专家的意见才最终完成工作,其中涉及深层次的化学与物理知识,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赵华阳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组织好语言,方才深入浅出地回应道:“简单的说,十一号病例只是单纯被霉菌沾染,要清理不难,但其他病例本身已经成为霉菌的营养基,纸张结构被破坏,所以我们也无能为力。”说罢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们运气好,那份DNA表单只是轻微沾染,要是在库房里放久了,可就说不准了!”
话音落地,屋里却突然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低淳的嗓音一字一顿地清晰响起:“赵科,我记得作为证据移交的病例单只有一份,也就是那张DNA检测表,它是几号病例?”
平舌的音节已经冲到舌尖,华阳却陡然想起什么,整个人蓦地一愣,下意识站起身来,正迎上自屋内折身走出的顾宁:“四……号。”
许多未及出口的话已经不言而喻,也无需再言明。按照技术科通常的工作流程,同批送来的检材会先行分类,记录送检时间、物品状态,然后按顺序编号,分派给不同的技术员检测。日后具有证明效力的证据移交检察院,审判结束后重新交回警队档案室归档保留;至于已经无用的废弃品,案件结束后则由技术科直接退还刑警队,按卷宗分类保管。再到每年一度转交馆藏时,核对序号没有遗漏,便可经鉴定拣选,归拢出具有价值的档案入馆长期保存,价值不大的集中统一销毁。
已经上交的DNA单表与严重污染的病例排号相接,说明两者在库房的保存状态就是彼此相连的——两侧纸张已经严重生霉损毁,中间纸张却能奇迹般地幸免,并成为具有决定性的物证——如此小概率的可能,已经无法用侥幸来解释。从前分开看时,众人只盯着具有证明力的线索,一遍遍检验核对,反因为视野过于狭窄而无人发觉;如今合笼起来,站在全局立场上审视,却是任谁都能查觉出不对了!
虽然之前早有心里准备,可赵华阳这话一出,无异于生生打破了最后一丝聊以□□的幻想。顾宁不由变了脸色,盯着他的目光深深浅浅换了几度,到底还是握紧桌角,稳住声音嘱咐道:“赵科,这事先别跟人说,我去解决。”
指证嫌犯的证据出了问题,不是疏漏就是故意。而事关案情进展的重要物证绝不会轻易被他人获取,所以只能是自己人——这是明显的栽赃陷害,一旦在法庭上被辩方律师发觉,不仅是当事者本人会面对严厉的刑事制裁,就是整个警局也会因此陷入极端被动的境地。即便警方日后能再度将邓玉华送上法庭,也先在舆论和人心上失去了先机,得到什么结局不难预料。大家都是搞刑侦相关的,其中厉害赵华阳自然清楚,仓促之下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匆匆点头应下。
顾宁再说不出别的话来,盯着对面那人死死地看了半响,突然转过身去,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快步走远。夜里的警局太过安静,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掏出手机想了想,索性一并下楼,来到后院。一轮渐缺的银盘正高悬于天幕,远处灯火稀疏,四野静谧,浓重的夜色围拢着沉睡中的城市,将许多微末的情绪于无形中酝酿醒发。
手机里嘟嘟的拨号声在夜里清晰得刺耳,一声一声,错开胸口的起伏,似狂舞者锤响的鼓点,毫无规律可言。那边人似乎早已睡下,拨出好一会儿才接起电话,声音倒是如常,却少了白日里的严肃与力度:“小顾啊,怎么了?”
“罗局,邓玉华那个案子送到哪儿了?”
顾宁的声音又快又急,罗守一毫无准备,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儿才诧异道:“下午刚交到检察院,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眼下的情形显然不是一句慢慢说可以安抚下来的,顾宁的喉结滚动着,好容易熬到罗守一把话说完,不等换气,便紧接着说道:“罗局,现在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具体的我明天解释,但是今晚只能拜托您,不管动什么关系,想什么法子,一定要把邓玉华那个案子的材料撤回来!”
话讲到这个份上,罗守一纵然再不了解情况,也心知侦查恐怕出了大问题。何况顾宁一向稳重可靠,能让他失了分寸,大晚上打电话说出这番话来,想必也是的确没有法子。当下迟疑了片刻,便沉声应道:“行,我想办法。”
顾宁做警察不过三年多点儿,人脉着实有限,但罗守一却是从头到尾跟着顾建业干出来的,公检法里,交道打多了,熟人自然不少。如今虽然强调法治,可毕竟有几千年来人情社会的根基在哪儿,真要出点儿事儿,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终究能帮上大忙。罗守一既然应了,想是有不小的把握,顾宁这才稍稍放下心,胡乱寒暄了两句,撂下电话。
月色皎然,落在脚下,清寒犹如霜降。顾宁仰头看着那轮银盘,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尾音未落,手机铃声又再度响起,他低头看了一眼,见号码显示为齐治平,略一思忖便照常接下。
那头似乎已经散场,背景音里一群人正在起劲儿喧嚷,和着风声,乱哄哄地搅做一团。齐治平的声音倒是近在耳畔,透着浓浓的惫懒和鼻音,似乎下一秒就会忍不住睡过去:“喂,顾宁,你跑哪儿了?我们散了,不给你留地方了啊!”
顾宁没有应声,沉默稍许,但皱眉说道:“齐治平,你去洗把脸醒醒酒,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许是顾宁的语气太过严肃,那头愣了一愣,果真收了散漫的腔调,认真追问道:“怎么了?”
警队里的人早已习惯二十四小时开机,管你是在吃饭还是洗澡,任何时候接到出警电话都不奇怪。齐治平只当是又来了案子,正要抱怨一句来得不凑巧,却听顾宁低沉地嗓音清晰传入耳中:“证据有问题,你先过来一趟,别惊动队里人,听见没有。”
这句却远在意料之外,齐治平一愣,恍惚觉得方才风声太疾,掠走了那本应刻写般印在脑海里的声音。当下不由醒了神儿,抬高声音,再度追问道:“你说清楚点儿,什么证据?”
疾劲的晚风似已等待不及,沙沙地打在话筒上,仿佛无言地催促。对面没有回应,就在齐治平疑心电话已经挂断时,那边才短促地回了一句:“那份DNA检测单。”说罢顿了一顿,补充道,“电话里不方便,回来再说。”
话音落定,两边都不再说话,只留下长久的沉默。半响,才听齐治平聚起声音,回复道:“好,你等着。”
从洪隆广场回警局,打车也就十五分钟的功夫。齐治平只是微醺,在车上便完全清醒过来,回到警局再听顾宁捡着要紧地方略一复述,就彻底明白了前因后果。
众人前后花费半月、跑遍相邻省份、辛辛苦苦收集来的证据和报告,到头来却被告知是建立于虚无之上的空中楼阁,这个结果任谁也不能坦然接受。齐治平本就是直来直去的脾气,了解始末因由后忍不住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好在夜里警局人本不多,临近几个值班室听闻响动赶来查看的,也通通被顾宁一句风轻云淡的“齐队醉了”,简单而彻底地挡了回去。
不满归不满,可心里到底还是清楚,这件事情终究回避不过去。当初得知技术室成功复原出检测单表时,顾宁和齐治平就立即通知技术科对化验单本身的真伪做了补充检验,碳14同位素退化鉴定显示,纸张本身和其上墨水、印油形成时间与记录时间相符,签字的笔压和书写习惯也可确认为姓名所对应的本人——简而言之,从技术手段上看,DNA检测表本身并无问题。
按理说到这一步,证据本身的真实性已经毋庸置疑,但凡事总有例外。类似事情在考古界其实早有先例,多年前就曾有博物馆工作的老先生拿出土的空白简和墨汁抄录古文,之后高价卖给古文字学机构,因为物质材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古物,技术手段根本无法鉴别,若非最后因几处简体转古文错辨造成的失误被人发觉,几乎就要蒙混过关。当然,这的确是个个例,大多数时候,要同时满足上述条件并不容易,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同样的道理套用在此时,却不能不多考虑:相比于外人的“难以获取”,作为参与侦破案件的警员想要接触这些证物实在容易不过,何况他们在医院的库房里,的确发现过现成签字盖章的空表单。这也就意味着,假设中近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在这种特定环境下,发生比率直接由趋近于零骤变为接近于一。而更让人担忧的是,他们所怀疑的人,不仅有这个条件,更有这个动机!
夜色正悠游地弥散着,仿佛一滴滴散入水中的墨汁。只是这宁静的夜晚却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轻松起来。虽然证物没有撤回,一切尚无明确的指证,可事情终归已是八/九不离十,不可能再翻出什么花样。而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一刀刀要将人拔骨抽筋般的等待。
顾宁扶着额头蜷在办公室里,前半夜的饮酒和过度疲乏让他困顿不堪——可这种时候又不可能真的休息下来。他忍不住后悔,如果早知道朱梓这么大胆,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当初说什么也不该答应这人归队。齐治平的反应则更为激烈,二话不说直接打电话叫人把朱梓拖回警局,酒没醒就索性关进接待室晾着,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算账。
一夜无眠。到天大亮的时候,卷宗终于退了回来,取回的DNA检测单重新交由技术科,与一道送检的其他病例单对比,果然发现了几处疑点:检测单提交时间略晚,覆盖压痕来自别处,霉斑污迹也与前后页不符——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朱梓傍天亮就醒了酒,见这架势自己也知道是为什么。何况本就无意隐瞒,新的检测结果往眼前一放,便有一样是一样,一五一十地交代遍了。
事情说来也简单,那天在兖中二院的仓库发现郑茂杰病例档案后,朱梓就按照齐治平的吩咐,将所有收集到的材料运回技术科做鉴定。当时众人心里都清楚,病例被霉菌严重侵染,能否修复全看天意,而这也关乎对邓玉华怀疑的确认与否。所以朱梓留了心思,先交上前后两份关系不大的病例单,仗着与技术人员往来熟稔,第一时间得知了档案清理情况:霉菌污染严重,成功复原的可能不大。
在最初的失望与不甘退却后,他平静下来,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所有的罪恶都必须被惩罚,哪怕要以新的罪恶为代价——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背叛了自己的职业,利用手头能够接触到的空白签字单、裴晓晓DNA排列组序数据,以及一台几经打探终于到手的封存近十年的旧打印机,依模照样地伪造了一份检测单表,然后胡乱涂抹上霉渍,重新遮盖住数字部分。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袁珂,那个自信而骄傲的姑娘,那个让他一直当做光明追随的美好。她曾经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却被无辜卷入争夺,成了无谓的牺牲品。别人也会惋惜,也会劝慰,可调头仍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只有他,感同身受,替她觉得冤,在真真切切地心疼她。
仿佛老天也看到了他的心意,所有事情进行得出奇顺利,以至于再造的表单偷偷替换回去时,技术人员尚未来得及对其进行任何处理。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复原成功、展开调查、收集辅助证据、提交公审……如果不是顾宁多心发现了其中些末的迹象,它或许可以呈上法庭,如愿将邓玉华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惜所有事情,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如果。就像一场一生只唱一遍的戏,起承转合,到了那里,只能唱下去、演下去,再无回头和选择的可能。朱梓只是坐在那里,无声地笑,笑到眼角溢出毫无意义的液体:“我以为我已经成功了,可是顾队,你为什么偏要重查证据,为什么就不能装作看不见!”
齐治平听得来气,忍了半响的脾气终于再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攥了朱梓衣领,吼道:“你他妈别在这里别跟我犯浑,有本事去法院上说啊!警察伪造证据,陷害嫌疑人——你能耐啊,你好意思,全队还跟着没脸呢!”
朱梓显然不以为然,仍旧固执地反驳:“我不连累别人,大不了出事了我自己担着!”
“笑话!”齐治平几乎要被他气炸,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才勉强压下火气:“你担得起么,还是你觉得全天下就你聪明?你能想到的人家凭什么想不到!大伙忙这半个多月都为了什么!”
情知此时再如何恼怒也于事无补,顾宁拍了拍齐治平的肩背,示意他先出去静静,然后反身掩好房门,回头看着座中熟悉又陌生的人。许多情绪起起伏伏,像不断涌出又破裂的泡沫,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句话都讲不出,唯有沉默。
“值得吗?”大片岑寂中,顾宁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不大,然而一字一句落下去,却仿佛阴印刻在石面,清晰可辨,“就为了一个拉邓玉华下水的机会,把你自己赔进去——你觉得袁珂愿意吗?”
朱梓不应,只睁大眼盯着他,像受了欺负而跟人打架的孩子,明明满脸写着委屈,却固执地咬紧牙关,不掉泪,不认错:“那要我怎么做?看着千辛万苦找来的证据沦为废纸?还是看着罪魁祸首逍遥法外?”他说到后面已然控制不住滂沱呼啸的情绪,近乎哽着嗓子嘶喊,“顾队,我们是警察啊!可他妈的什么都护不住!”
顾宁突然无言以对,难以明说的情绪涌上喉头,他深吸一口气,猛一把拉开房门,快步走向长廊的侧窗。四下安静得如同陷入真空,可朱梓悲嘶的声音却在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伤佛一轮轮海浪,无边无涯。
顾宁茫然。究竟是谁赋予了这两个字如此沉重的厚望,让他们肩负着巨大的压力前行还不够,非要一点点地逼迫着、挤压着,抽垮最后一丝热忱和赤诚。没有人回答。窗外天日晴好,明净的光束正次第抛落下来,洒遍每一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