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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楚歌之计 ...


  •   距离初七奇山枪案已过去近一周。最初的满城风雨逐渐平息下来,眼见要被新一浪的热点话题所取代,网上论坛却突然冒出一篇帖子,以匿名知情者的语气,细数案件部分内幕及可疑之处,为事件主角洗白,数小时内点击上万。接着兖中晚报以地方权威媒体的姿态做出了积极的回应。于是舆论的火苗再次被点燃,连当事人的履历也被网友们纷纷翻出。

      一时间,顾宁从最初挟私报复、警队败类的形象,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海归精英、一线干警、疑被陷害的失意英雄。而事件本身更成为一场网民八卦推测的盛宴,似乎隐匿在网名背后的每个人都成了福尔摩斯。几乎不到一天的时间,社会舆论就掉了个头,以惊人地速度完成反转。

      这是谁的手笔齐治平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却无意也无暇多加理会。从昨日三人发现为顾宁翻案的关键证据起,齐治平没敢有一点儿耽搁,现差使禾苗替回了在栖梧山医院陪着妻子的魏可道,两人整理出详细材料,亲自送到督察组长手里,盯着他验看完毕。再等开完案情研讨会,在坐人员一致认定枪击案确有重大隐情、顾宁暂时清白时,一个下午已将近尾声。

      消息稍晚些时候传回队里,紧接着就被汤小米和朱梓两张快嘴传遍了整个警局。于是一队大半数警员,连带着二队几个走得近的,都趁着下班一窝蜂地涌去医院。齐治平不愿凑那个热闹,交代秦楠继续盯着死者一家、适时敲打两下探探口风后,就抓紧时间在办公室补了个觉。

      一觉醒来,屋里灯光大亮,窗外却已然沉沉一片。东方开阔处的远天依稀露出稀释般的苍黑色,在将明未明间徘徊,宛如棋盘上黑白胶着的对战。齐治平习惯性地看了眼墙头挂钟,指针指向早上六点多。手机搁在桌边,青白的亮光正从机壳翻盖缝隙中透出。这两日忙的脚不着地,好容易歇下来又忘了充电,估计这会儿就算没有自动关机也坚持不了多久,齐治平皱了皱眉。

      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短信提示,是禾苗六点整发来的,大致说她感觉栖梧山医院外科在为非法肾交易提供方便,想自己暗查。只是信息内容简略,一来没说理由、语气又不肯定,二来更熟悉情况的魏可道尚还没说什么,齐治平也没过分上心,仅简略地回复了四个字:“宁丢勿醒。”

      短信发出去,齐治平又似乎觉得不够妥当,想再合计一遍,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前一天清早禾苗叫住自己时那一副欲言又止、却还带着几分不甘心的模样。不得不说,奇山枪案走到那一步,本以为必成死棋的局面,却破在两个警龄加起来不到三年的年轻女警手里,这样小说一般离奇的转折,还的确让齐治平从警七年来头一回开眼。

      若非死者下载网盘客户端,自动上传图片;若非汤小米不甘心,不惜用笨拙到令人绝望的方式扩大排练范围;若非禾苗心细,发现死者举动中隐藏的信息——是不是顾宁万一真死在看守所里,也还要背负着一身罪名?

      这一环连着一环,稍有差池就是满盘皆输,精巧得让人后怕。所幸齐治平并不是那种懂得后怕的人,他只是下意识地勾起嘴角,在心里重新调整了对自己队员的印象:早先确是先入为主了,这个禾苗还真有些意思,连续几次都能让她抓着重点!

      这个时候距离上班还早,要继续躺会儿却又没了睡意。齐治平想了想,索性穿衣下楼,开车去了兖中二院。医院传来消息说病人转到普通病房。房间就在走廊尽头,四张床位只住了一人,更比别处安静。天光净爽,从长廊半侧玻璃窗外泻下,又款款淌进病房。屋里顾宁正侧头睡着,鼻内、肋下等处仍插着导管,整个人似瘦了一圈,面色疲惫苍白,倒衬得眉眼格外清晰。

      齐治平仔细地打量了他几遍,这才移开目光冲陪床的周沐仁点头招呼:“周科。”声音一顿,又问道,“还没醒?”

      “说是昨天清早醒了一会儿。下午我来的时候醒着,宋局和罗局也来了,还有些队里的人。”周沐仁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随之看向床上睡着的人。那人额上微微汗湿,眉头轻蹙,显然睡得并不踏实。“怕是累着了,夜里伤口疼的厉害,熬不住叫护士来打了针杜冷丁,这才睡下……”

      不等他说完,齐治平便岔开话题问道:“怎么不叫小米看着,法医室还忙得过来?”

      眼下飞车案造成一名受害者死亡,两人受伤,尸检和伤情鉴定都要法医室开出报告,事情虽然不少却还远不到“忙不过来”的地步。周沐仁也不纠正,只是笑道:“小米一姑娘家哪方便,再说法医室有文良,也该练练他了。”

      齐治平这话自有言外之音,可周沐仁接得自然,他一时也分不清这人是真没听出来,还是故意装糊涂,只得倚着墙皱眉道:“周科,你知道我这人不跟人客气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明白。先前顾宁在看守所的话虽没有完全说服齐治平,却已然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如果顾宁出事真的是因为他执着于顾建业的死亡真相,那么周沐仁此时走得过近就可能引火上身——而这并不是齐治平愿意看到的。

      周沐仁没有接话,他侧身看向床上睡着的顾宁,堪堪背过齐治平的视线。如此过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拉开病房阳台的玻璃门走了进去。齐治平会意,忙跟了过去。刚站定脚,就听周沐仁沉冷的声音缓缓说道:“老局长出事那天的聚会我没参加,可听人说当时是车接车送,老局长上车还是清醒的,同车的除了代驾司机,还有宋局、现在的罗局和内勤老严。”

      倘若顾建业之死并非意外,那么有机会做手脚的,很可能就在同车人里。时间过去这么久,当时究竟是谁曾和顾建业独处,怕早已分辨不清,那么当下最快捷的方法便是把水搅浑,让心虚的人自己耐不住先跳出来。齐治平念头一转,立刻明白了周沐仁的心思:“你想引蛇出洞?”不等他回答,浓眉一皱立时反驳道,“不行,我不能拿你冒险,要么干脆把这件事挑明,立案办。”

      “安全?腊月二十七那天顾宁来找过我,转过年初七就出事儿了——到这一步,还避得开吗?”周沐仁低低地哂笑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再说,就算立案,能查得出?”

      顾建业的死当初被作为意外处理,除了一个存疑的尸检结果,没有留下任何笔录及现场勘查材料。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要想再查,谈何容易?两人都是干这行的,心里更加清楚:立案的最大可能,只是造成一个新的悬案,而那幕后的凶手则可能自此解脱。

      而如今,尸检材料对于他们来是一张牌,一张危险而又充满机遇的牌。藏着它,危险未必不在;亮出来,无异于自己弃权;而让它若隐若现,却可以利用人心虚的心理,最大限度地拖住对方。
      齐治平愣了一刻,突然了悟这人此时的心情:当初他因胆怯而隐瞒,可本性里极端认真负责的成分让他时时背负着心里上的包袱;眼下他刚把真相说出来,顾宁就出了这样的事,显见不是巧合;如果作为知情者注定要暴露在明眼人的面前,那么与其被动等着暗处的阴谋,不如主动采取行动——起码对得起良心。

      沉默顺着呼吸蔓延滋长,变做空气里一道无形的气压。齐治平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出声问道:“你决定了?”两人心中都清楚,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周沐仁就势必如同暴露在闪光灯下的演员,只能粉墨登场,不论悲喜一概唱到最后,再无丝毫回避周旋的可能。

      周沐仁只是笑笑:“就这么着吧,我欠他的,三年前我就该站出来。”想了想,又补充说,“说实话,我也不是多么高尚的人,这证据无论拿不拿出来,对我都不会有再好的结果。小顾能熬过这关是他命好,下一个可就未必有这福气了。”

      人终有一死,或长或短,不是自己能把控的。可是,真到了那天,至少不能带着污点——哪怕是为了最后一点儿骄傲和荣誉。齐治平原不知道周沐仁竟是做了这样的打算,听他这话,心里竟腾得一动。无言半响,方才重新开口道:“需要我做什么?”

      “杜善文现在在荥台,这两天我就请假去一趟——这之前,还得把老局长死因蹊跷这件事暗中传出去。”

      齐治平略一思忖,没有接应,但问道:“如果他不接招呢?”

      “他不会。”周沐仁答得肯定,“就算他耐得住闲话,余下的人也不会毫无反应。”

      齐治平就着这话细细嚼了一遍,点头应和:“不错。”

      人都是利益的奴隶,一旦事及自身,便少有人能坐的住。老局长死因存疑的消息一旦传开,旁人难免会怀疑当年同车几人中有人做了手脚,只要这几人耐不住做出反应,就可以通过这些细微地举动进行推测。换句话说,事儿不怕大,就怕它不起浪,说不准咬着咬着,真相就出来了。

      周沐仁起身转向齐治平,似笑似叹:“我是和死人打交道的,活人的事儿,可就交给你了。”

      齐治平并不答应,仍皱眉问道:“那你自己呢,万一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那是引火上身,我赌他不敢。”周沐仁摇头道,“而且,我托李智在我家装了监控,时时上传。”

      齐治平皱眉:“你确定李科可靠?”周沐仁没有说话,但迎着齐治平的目光回看过去。齐治平心知自己说的直白,恐周沐仁不悦,遂自嘲般的开脱了一句:“是挺多疑的,职业病吧。”

      他们本都是和罪恶做斗争的人,是与子同袍的战友,无论什么时候,怀疑自己人都是最让人难受的。齐治平抿着嘴,却见周沐仁摇头说道:“你不是,你骨子里还是信人的。”说着话锋一转,语气从容,“你若怀疑他,这也是试探。”

      倘若李智真有问题,那么周沐仁托他安装监控就是个绝好的机会,他一定会趁机做点儿什么,只要预先留心,也就没什么可怕的。齐治平下意识地将周沐仁重新打量了一遍,肃容道:“周科,你不是算计不到,你只是不做。”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又道,“这样吧,我回头给你弄个微监,你看着随身放哪儿,或许能用得上。”

      周沐仁安然点头:“好。”

      话音落地,好似乐曲行至尾声,落下最后一个休止符。两人彼此面对,一时再无话可说,倒觉得有些尴尬。太阳正慢慢升高,丝丝温暖而灿亮的光线揉进清朗的天地间,仿佛锦缎中夹了金丝,素净而又雅致。齐治平无意识地盯着玻璃反射出的模糊人影,不经意对上屋里一双彻亮的瞳眸。那人想是醒来有段时间,这会儿正半倚着病床,迎着两人的方向看来。

      “醒了。”齐治平一激灵,扭头冲周沐仁招呼了一声,旋即拉门进屋,笑道,“哦,我和周科说点儿案子上的事,怕吵着你。”

      齐治平不欲让顾宁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顾宁病中也未做他想,只当是队里有新案子忙不过来,遂温声道:“周科有事就回去吧,不用陪我,已经没事了。”

      “瞧瞧,刚一醒就赶人。”周沐仁打趣地接了一句,果然就见顾宁颇为窘迫地分辨道,“周科,我不是这意思……”

      不等再说什么,齐治平已然插上话来:“要我说是得赶,陪了一晚上还不赶紧歇歇?这儿有我呢!”

      周沐仁听这话音,心知齐治平是有些话想单独和顾宁说,也便不再坚持,但应道:“行,那我回去了,有事儿再打电话。”

      周沐仁的脚步声很快没进走廊的那头,齐治平看着他的背影彻底被转角的墙壁遮挡住,这才重新回到病房。一进房间,就听顾宁低声笑道:“治平,这次多谢了。”

      齐治平情知他指的是翻案的事,当下把手一摆,只道:“谢我干嘛,这回该谢的是小米和禾苗。要不是她俩,你现在还在那些龟孙子手里呢!”

      顾宁点头应是,想了想又自嘲似的补充道:“其实我该谢谢那些督察,要不是他们,我恐怕真出不来了。”

      当初温泉女尸案凶手孙瑞冬便是在阜田看守所服毒身亡,这次顾宁又恰好与其死敌同监,要说里面没有猫腻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顾宁不是恰好晕在提审的时候,被及时送去救治,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对,不单他们,你还得感谢网盘。胡传文要没下那么个东西,你这案还真是人翻不了。”似觉得话题有些过于沉重,齐治平半认真半玩笑地岔了一句,“不过这网盘是既救了你,又坑了你。”

      顾宁诧异:“怎么说?”

      “知道照片第一遍为什么没查出来?”齐治平弯着嘴角问了一句,不等顾宁回答,自己便忍不住透了底儿,“技术室查手机的是个姑娘!”说完盯着顾宁观察了一会儿,见他似乎还没回过劲儿,忍不住进一步解释道,“哎,别跟我装正经,一屌丝一个T的网盘里能装什么?”

      话说到这个程度,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顾宁抿抿干裂的嘴唇,哭笑不得地长长吁了口气。齐治平瞅了一会儿,见他再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不由觉得无趣,遂耸耸肩,转而正色道:“行了,说认真的,这两天事儿有点儿多,你说的我大致查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伸手敲了敲床头:“你爸零四年六月初被借调至省城,期间主要和邢头搭档,零七年十一月回到兖中,当年底主持了一个跨省的银行抢劫案,期间调过一个七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但似乎看不出什么联系。转过年你妈生病住院,他开始跟一个公司的老板走得很近,后来又向局里申请将范敬调入警队、做主留下秦楠。一零年他坐镇罗局和古队主持的两个大案,罗局案子先破了,于是有了那晚聚会。”

      顾宁低头看着身上雪白的被套,似乎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锁在眼帘背后:“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齐治平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摇头:“可有一件事你未必知道:录音里的那个老板是敬旗公司的副总郭向民,总裁是一个叫邓玉华的女人;敬旗公司本来是她男人郑治的,五年前因为雇凶杀人被关在阜田,举报他的就是邓玉华。”说着深吸一口气,接着道,“郑治在看守所遇着帮亡命徒,一起杀了看守民警逃出来——也就是后来禾苗遇见的那些人。”

      顾宁怔了一怔,突然追问:“那女人眉心是不是有一颗红痣?”

      齐治平眉头一挑,诧异道:“怎么,你认识?”

      顾宁苦笑:“古队的前妻就叫玉华。古队有回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在四散的人群里看到一个女人背影很像她,但那个人逃了……后来再没有遇见过。”

      病房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案子查到这一步,每一个人都身在局中,每一件事都被连接在无形的网络上,有时分明感觉已经触摸到那些支离破碎网眼,却还不知差了些什么,始终无法补全原貌。顾宁皱眉:“敬旗公司的事,你怎么知道?”

      “济匡和敬旗是竞争对手,对方什么低底细,我家里头自然得弄清楚。”齐治平答得流畅。

      顾宁不再说话,略一思忖,说道:“治平,查那个交通肇事吧。”

      “行。”顾建业死前的活动虽有不妥却称不上异常,齐治平并不明白顾宁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过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也便一口应下,旋即勾着嘴角问道:“还有问题吗?”

      顾宁笑笑:“我什么时候能回队?”

      齐治平脸色一僵,其实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有些后悔,此刻不出意料地听他这么问,犹豫了一下,只得照实回答:“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行。”眼下顾宁的清白虽然得到证实,可案子一日不破,其中内情就一日不能公开。而公众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自然也不可能由顾宁光明正大地回去。

      齐治平自忖此刻若换做他自己,被限制在这尺寸之地,看别人忙自己的案子,那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当下忙感同身受地安抚道:“顾宁,你也别着急,正好借这机会休息休息,往后忙的日子长着呢!”一句说完,紧接着便岔话道,“这眼看又到什么‘一线执法体验周’了,你要真闲得没事干,不如帮我应付应付上面那些没味儿的总结报告。”

      顾宁笑了,扭头望向窗外风景。远天澄净,游云时聚时分,似奔流在这大地上的河流,款款映进眼帘。他不由微微噙了嘴角,戏谑地回应道:“得,你还是自己写吧,我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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