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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河东河西 ...


  •   顾宁被护送回警局,直接安排进三号审讯室。

      审讯室在一楼尽头的一处拐角,途中经过一段阴暗逼仄的长廊。房间很小,仅容下一张方桌,三把椅子。地上铺着黑色的丙烯地毯,三面青灰墙壁,一面单向透视镜,四下空空荡荡,如同一间密闭的铁笼。一盏吊灯悬在头顶,发出青白而闪烁的光线,如同猜忌的眼眸,冷冷俯视着下方,顾宁微微仰起头来,难言的苦涩突然涌上喉头。

      顾宁从前不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不过那时他是审讯者,他清楚该用什么方法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他知道那扇观察窗背后是和他并肩战斗的同事。可这一次,坐在被审讯席上的却是他自己,而在那扇窗后,自己人会一遍遍地分析他每一个表情——何其讽刺!

      不多时,两名标准着装的督察先后走入,摘下头盔倒扣在桌上,一个就势在门口座椅上坐下,摊开记录本;另一个则走到近前,状似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反手扯着椅子拖近几步,在他对面坐下:“兄弟,怎么搞的?”

      顾宁向他看了一眼,沉默片刻,但苦笑道:“我自己也想知道啊!”

      主审督察理解地点点头,叹口气,唠家常似的接着话:“也是,你说现在当个警察,弄不好一点小事让人举报了都得脱衣服。我们就更里外不是人了,外面人骂,自己人也骂。”

      他边说边翻着手里的打印材料,片刻之后,又看看顾宁,继续说道:“有人跟我们说,看到你一路追赶着伤者,逼得他无路可走,然后开枪射击。人呢,现在还在抢救,目击者不少,还有幼儿园孩子——而且孩子那么小,家长们都担心会留下心理阴影。你也是干这行的,性质有多严重就不用我说了。还是你自己说说吧,当时什么情况?”

      顾宁抿紧唇峰,稍许,出声答道:“我们在追捕抢枪杀人的嫌犯,嫌疑人曾经当过特警,且手里有武器,非常危险。追逐中他开枪拒捕,伤了我一位同事。”

      “他叫什么?”督察插话问道。

      “嫌犯叫邹凯,我的同事叫朱梓。”

      “所以你立刻拔枪进行还击?”

      “不,嫌犯跑进了前方岔路。我到的时候看见他快要拐进下一个路口,于是连忙追上去,一直跟到那条巷子里。”

      “那是条死胡同,为什么还要开枪?”

      “巷子尽头是奇山幼儿园的围墙,当时我的同事正试图从幼儿园抄路靠近,我怕他腹背受敌,会劫持并伤害孩子。”

      “预先警告过吗?”

      “开枪前我已按规定鸣枪示警,嫌犯没有停止逃跑。”

      “但据目击者说,两声枪响时间间隔很短。”

      “第二次开枪距离示警有两三秒,已经超过一个人做出正常反应的时间。”

      一连串问答毫无停顿,主审督察皱了皱眉,声音渐趋凛冽:“可是现在躺在抢救室的人,不是你们要抓捕的嫌犯,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顾宁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低头看向地面:“我无法给出解释。”

      督察向后倚了倚,眯起眼睛,紧接着跟上一句:“你觉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顾宁没有作答。对方略作等待,见他不再开口,索性自己接话说道:“那么我来推测一下。你和你的同事朱梓共同追赶嫌犯,嫌犯拒捕,开枪打伤了他,你们因此落下来,而等你再追上去时,看到嫌犯的背影跑进岔路——当时你有没想过,你看到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先前追捕的嫌犯?你是个优秀的警察,可以判断出来的,是吧?”

      顾宁顿了一刻,好笑似的摇头:“我如果知道为什么还要开枪?”

      督察点头:“是呀,你为什么还要开枪?”

      顾宁突然停止回答,毫不回避地抬眼迎上那名督察的视线。他的目光在这一瞬变得幽深而锐利,似有浓烈的情绪积聚着,一点点凝结固化。“我要求请律师,在律师到达之前,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顾宁!”督察猛地一拍扶手,起身俯视道,“众目睽睽下当街枪伤路人,你最好还是配合点儿。”

      顾宁看着他,嘴角挑起讥讽的冷笑,片刻后,干脆仰靠在审讯座椅上,闭目养神。对面督察一时拿他无法,正自气闷,就听门边一声清响,有人开门进来。

      来者面容严肃,脸色微显黧黄,仿佛陈年发黑的银锭,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拿着一页纸,快步走到负责审讯的督察面前,低声问道:“怎么样?”

      主审督察连忙起身,下意识地向顾宁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耸耸肩,简略地答道:“要见律师,不然就什么都不说。”

      “呦,到底是留过学的人,洋气啊!”来人语带讥讽地接了一句,几步踱到顾宁面前,双手撑膝俯下身来,“顾宁,医院来消息了,被你开枪射伤的路人江传文十五分钟前抢救无效身亡。你该不会要说你不认识他吧?”

      他说着顿了一顿,如期看到顾宁重新睁开眼,目光灼然地投射过来。当下冷笑一声,甩手将一张电话单摔在面前的空椅子上:“你看清楚了,在死者死亡前一周,曾频繁的与你通过电话!好好想想你该怎么解释!”

      白纸铅字摆在眼前,顾宁平静地看着,面无表情。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意识到,那一刻他心头也曾猛然一悸,似电流般自颅顶打下来,贯通整个脊背:瞳孔放大,眼睑上扬,下颚松垂——像所有瞬间流露的真实情绪一样。

      来人反复打量着,见他一味沉默,索性勾起嘴角,抱着手连连点头道:“行,你不是要见律师吗,等着吧!”一抹微薄的光束顺着未及闭合的门缝滑落,照见无数尘埃起落浮沉,宛如世间芸芸众生。

      正月里没有别的案子,齐治平匆匆回到警局,一眼瞥见审讯区入口凑着堆人,就知道是因为顾宁的事,当下忍不住脸色一沉,喝道:“都没见过吗?有什么好看的!”

      门边凑热闹的小警员们本就没料想背后会突然来人,又见是这么个黑着脸的“阎王”,忙不跌地噤了声,纷纷散去,单把混在人群里的朱梓和汤小米孤零零地显了出来。看见这两人倒是在齐治平意料之中,他盯着两人皱皱眉头,片刻便转身向楼梯口走去:“朱梓、小米,跟我上楼。”

      “齐队!”汤小米低声叫道,显然不愿动身,“顾队还没消息……”

      齐治平脚步顿停,扭过头没好气地扔下一句:“你守着他就能出来了?”说罢不容汤小米作答,紧接着摆手催道,“赶紧回去,别给我在这儿丢人!”

      审讯区虽然偏僻,毕竟还是连着警局大厅,不是争论的地方。两人百般不情愿地跟着齐治平回到队里,满腹牢骚还不等开口,就让他先一句堵了回去:“朱梓,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儿,就掉块肉——”朱梓还想充个好样儿的,话音未落,冷不防被齐治平一掌拍在伤处,当下倒抽一口凉气,就听他耐着性子劝道,“有没有事都赶紧去休息,一会儿问完顾宁也就该你了,瞎操什么心!”

      朱梓却没动身,反倒钻了牛角尖似的固执起来:“可是齐队,别人不知道,咱能不知道吗?这事它就不对!”

      邹凯走进奇山酒店大院是三个人六双眼盯着的,开枪拒捕也有伤情鉴定作为证明,但等到顾宁追上去的时候,穿着一模一样、体态步幅也没有明显区别的目标,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世上怎么可能有事?可这种话说出去没有人信,到目前为止,对于抓捕的所有叙述,都是刑警队的一家之言,而顾宁与朱梓分开后的行动更无人作证,在舆论上就首先处于被动。

      见齐治平沉默不言,朱梓忍不住拔高声音,连声追问:“齐队你想想,伤者为什么出现在抓捕现场?为什么穿着和嫌犯一样的衣服?又为什么要一路逃跑?这明摆着都是问题,他们不去查,却在这儿揪着顾队不放!”

      话音未落,齐治平突然“啪”的一声,将外套响亮地甩在桌上:“你以为就你知道?不管他为什么出现在那儿,人已经死了,在一切都查清楚之前,顾宁至少也是误杀,冲这点就够把他送进去的!”齐治平努力压着脾气,但话一出口还是冲得厉害,“你少在这儿跟我啰嗦,有这功夫找宋局罗局,找督查处的说去!”

      “我就是要去!”朱梓愈发劲儿,转身想往门外走。刚迈开脚,就被齐治平一声喝住:“给我回来!”

      朱梓不肯罢休,口中仍自说道:“你们是无所谓,反正走一个还会来一个。可要不是顾队,那枪就不止打在我胳膊上!”他越说越激动,嗓音高昂到近乎嘶哑,“你说我们每天冒着危险、累死累活的,可到头来嫌疑人恨我们、老百姓骂我们、自己人还要查我们,我们图什么啊?现在顾队折进来了,都没人说句公道话,我替他心寒!”

      齐治平瞪眼盯着朱梓,半响却没说话,但长吁口气,摆摆手示意汤小米赶紧把人拉进办公室休息。汤小米会意,半拖半劝地总算把朱梓安抚下来,掩门出来,就见齐治平撂下手机,一张脸阴得快要滴下水来。她稍稍犹疑了一下,上前问道:“齐队,顾队的事到底什么情况?”

      齐治平没有回答。汤小米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反而有了底气,紧逼着追问道:“齐队,你刚才说了,顾队至少是误杀。那么比这还差的,是什么?”

      齐治平这时才回过头来看她,却只是答非所问:“我一会儿给魏可道打电话,现在还得请他出马。你和秦楠跟着,再找几个督查组的人,重新去现场走一遍。”

      汤小米不为所动,仍旧坚持着:“齐队,你既然让我参与,就得让我知情。”

      没想到平时嘻嘻哈哈的汤小米会如此认真,齐治平不由将她仔细地打量了一遍,难得松口道:“督察组的人刚刚查出,死者在近期给顾宁打过不少电话。” 略一停顿,又补充说,“不但如此,死者大哥当初冲动杀人,被顾宁父亲抓回来判了死刑。他那年差两个月成人,找顾宁父亲寻仇,捅了四刀。好在人救回来了,法院判七年有期,去年才放出来。”

      “所以他们觉得顾队有故意杀人的嫌疑?”汤小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没等齐治平回应,就见禾苗快步走上近前,递来一个手机:“齐队、小米,你们看看。”

      屏幕上是某家网站的新闻页,网页正上方一行夺人眼球的大字:刑警队长当街开枪,疑为报复杀人。下方配图赫然便是今早出事巷子的照片。齐治平双眉一竖:“怎么回事?”

      禾苗蹙眉摇头:“不知道,我听户籍科的说起来,就查了一下,几家主流网站都有,现在微博上也传开了——这也太快了,要不要告诉宋局和罗局,赶紧让宣传科处理一下?”

      “好,我知道了。”齐治平点点头,旋即嘱咐道,“一会儿我们都得出去,这事大家肯定会有情绪,尤其是屋里那个,你和范敬留心劝着点儿,咱自己队里别再生事,知道吧?还有网上的消息,留意查着,再有什么发现第一时间告诉我。”

      禾苗连声应下:“明白。”

      刑警大厅外是两侧安着落地玻璃窗的长廊,阳光透过微蓝的玻璃滤下来,空荡荡的,只有些微浮尘在其中无声翻飞。局长办公室在就顶层最里侧,房门没有关严,齐治平刚走到近前就听见屋里扬起一声:“……又是孙祚安排的是不是?别的事我就没见他办得这么利索过!”

      齐治平站住脚,又听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劝道:“老罗,这是规矩,人家也是按程序来。”

      “可这孩子咱们都是看着的,事情现在还不清不楚,咱不能让他受这个委屈……”

      “老罗!你别犯糊涂,小顾的事不简单,你要真这样反倒叫他说不清楚了……督查组那里我已经说了,他们的人再带几个刑警队的,专门去查,不能留半个疑点;看守所那面我也打过招呼,人家力所能及的尽量照顾……”

      屋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齐治平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估计里面已经说完话,这才敲门进屋。屋里果然只有宋立言和罗守一两人,想是因为顾宁的事,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他也不管那许多,径直走到近前,开口说道:“宋局、罗局,我刚上网看了一下,这才三个小时,早晨的事已经传开了,现在舆论很不好,领导给个指示吧!”

      “行,我一会儿看看。”宋立言闻声按开办工作上的电脑,嗡嗡的开机声轰响起来,他便自去低头翻看文件。齐治平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没再说话,正要退出去,忽又听宋立言开口说道:“小顾明天转送看守所,你来送送。”

      齐治平脚下一顿,停了片刻,闷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好。”

      从局长办公室里出来,齐治平没再坐电梯下楼,而是闪身走进安全通道。楼道空荡而阴冷,仿佛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会随着那回旋的甬道涟漪般层层回荡。齐治平在拐角处站了会儿,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云飞,帮我办个事儿。”

      他说完这话,又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才继续说道:“今天网上传的那个新闻,对,跟报社打声招呼,让他们留点儿口德。还有,查查报道是谁先发的,找到通知我。”

      午后的阳光从天窗透进楼道,悄然落在肩头。齐治平挂了电话,盯着那光束看了半响,才陡然惊觉,那阳光竟是不带一点儿温度的。

      兖中阜田看守所坐落于兖中阜田区南通路以东、深港路以北的交叉处,附近是大片玉米地。这个时节,地里的作物早已收割,连秸秆也切割处理,只剩下放眼棕褐色的土地,间或掺杂着零碎的石子和枯叶残梗。

      一辆中型警车从晨光笼罩下的南北向大路驶来,穿过整片单调而凝重的土地,缓缓停在看守所大门前。一名督察从警车副座上跳下来,拿着份公文递交给门外持械的警卫,两人前后从侧门进入看守所,几分钟后,大铁门便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打开。

      围墙后是大片开阔地带,越过空地有一栋拔地而起的大楼。大楼四四方方,泛着金属冰冷的灰白色,如同荒野中默默竖立着的墓碑。这其实是一个明媚的清晨,阳光如剔透细腻的琥珀,游走在整个监区上方。可有些地方的寒凉,终究是连阳光也驱散不了的。

      警车在大楼前停下,余下五人陆续下车。顾宁的目光沿着高墙游动了一圈,静静地落回送行的两人身上:“罗局,别送了。”

      罗守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喉结上下翻动了一阵,到底还是没能出口,只得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委屈你了。”

      顾宁挤出一抹苦笑,目光流连片刻,终于垂落下去,随着两名督察走进大楼。大楼里早有警/察等着。看见几人进来,一个年纪大些的迎上来,领着两名督察去办交接手续,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则在外面同顾宁一起等着。过了大约十分钟,三人结伴回来,先前的民警递来一本册子,也不交代什么,径直领着两名督察原路返回,送他们出门。

      年轻民警倚着桌台翻了翻册子,从眼角里瞥出一抹余光:“顾宁?”

      顾宁抿起干裂的嘴唇,声音不高不低:“是。”

      “哦,网上说那伙计就是你啊。”民警哂笑了一声,转眼却见那人目光平射过来,面上虽毫无表情,却蓄着隐隐的压迫力,好像对着一片看似平静,实则不可揣测的暗流。当下讨了个没趣,手里册子哗啦地抖了声,尴尬接道:“四监区,三一八,管教姓李。跟我来吧。”

      按照规定,为防止嫌犯逃离、伤人或试图自杀,每一个进入大楼的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检查,顾宁并不例外。搜过身来到监室区,四区管教早已在门外等着,从看门民警那儿接过人,赶着走出十余步,就到了三一八号监房门口。李姓管教上前打开房门,看着顾宁走进去,然后背手在门前站定,像是对着他,又像是对着全屋人说道:“以后你们就住一起了,都别惹事儿,明白吗?”

      说完这话,他重新锁上大门,转身离开。阳光随着铁门的闭合很快逃遁不见,监房里内较之楼道更加狭小阴暗,顾宁下意识地眨眨眼,刚觉稍微适应了环境,就见屋中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当中一个圆脸矮个的精壮男人,目光围着他上下打量了两遍,突然咧开一个大得夸张的笑容:“顾警官,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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