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风间 ...
-
我跟研的缘分可以追溯到小学时期。尽管当时的情景实在称得上循规蹈矩，乏善可陈。
那是四月的伊始，坡道上的樱花开得烂漫。安静的世界里，落英缤纷，连地面也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色，像一场姗姗来迟的葬礼。
与母亲礼貌地告别后，我背上双肩包，独自踏上前往学校的路途。
走出风间大宅，樱花轻柔的扑在脸上，那些拉着母亲手的快乐身影，就像光线一样刺伤我的眼睛。
不能发出失礼的声音，不能露出羡慕的表情。对大人而言，带上面具是如此轻松自然的事情，但当时的我却并不能很好的埋藏自己的情绪。我只能挺直背脊，快步将欢声笑语甩在身后。
“早苗，早上好~”
“早上好。”
“好棒呢，今天可是开学的第一天呢。”
“是呢。”
“可是早苗桑真的好厉害啊！我都不敢一个人来上学诶！”
“没什么……”
没什么好奇怪的，“风间”是镇上的大姓，至少在我的印象里，周围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叫做风间的。甚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即使到了东京，也可以在大街上随口叫出不少叫风间的人。
小镇平静似水，缺乏大都市的自由与活力，左邻右舍多是从上一辈结识下来的交情。本家风间自昭和年代以来，一直从事印染相关的行业，其中以和染红型的浴衣最为出名。这是门繁复而精巧的技艺，除了一开始将布料用型染铺就底色外，剩下的纹样均需手工上色，形成鲜艳亮丽的水彩风格。与此相关的腰带，花簪，阳伞，亦富有强烈的京都风味，雍容典雅，非常受客人欢迎。
我的父亲是一个严肃刻板的人，母亲则浅薄软弱。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我自然也跟别的女孩不一样，至少在不少孩子吵着要跟父母一起睡的年纪，我就已经成为他人眼中足够乖巧懂事、冷静优秀的女生了。
“风间早苗。”
开学的第一天，我走上讲台，仰头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鞠躬。“从今往后请多多指教。”
是的，我并没有害怕的情绪。对即将开始的生活也并无期待。比起单纯的读书学习交朋友，上学对我而言更像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紧随我之后的是一名矮小的男孩，用粉笔沉默的写上自己的名字“金木研”。
“请多多指教。”
他攥着手，埋着头，大大的瞳孔漫无目的的聚集在鞋尖。那局促不安的样子我到现在仍然记得。
说起来真的是非常奇妙的缘分。无论怎么看，研当时都是平淡无奇，泯然众人的普通男生，比一般人更瘦更白的身躯更完全担不上男子汉的称呼。只不过因为是同班同学，又恰好坐得很近，午休时我总是蹭金木同学的便当吃。不知不觉便成为对方唯一的朋友。
金木同学是单亲家庭，父亲早早去世，除了一屋子书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单身的母亲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其艰辛可想而知。金木的母亲除了日常工作以外，周末和假日还会去快餐店打工，有时会把店里卖剩下的薯条和甜饼，带回家做成便当。金木并不喜欢，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我跟金木都有点不合群，比起跟同龄人一起肆无忌惮的玩耍，我们都更乐意把时间耗费在自认为重要的事情上，比如一整天都泡在学校的阅览室里，比如一个下午坐在窗边只是发呆……长此以往难免被不了解的人贴上“特立独行”“拒人千里”的标签。
这份孤独在第一次有人分担后，变成了难得的默契。在经过长达半学期的接触后，我们都对彼此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尽管如此，我也有自己所珍惜的东西。
比如喧嚣的午后。
飘落的樱花。
放学以后的夕阳。
那都是平淡美好得让人想落泪的场景。在失去学生的欢闹后，教室里会显得异常空旷，孤零零的桌椅，擦了一半的黑板，桌面上的反光，单薄的校服，无一不宣告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我并不感到孤独。
我只是不想回家。
或许从那时开始，我就已经是相当另类而古怪的孩子了吧。尽管如此，我也上了小学。
我也有严厉的父亲与温柔的母亲。也会为了非常寻常的小事欢欣鼓舞。也会期待着飞舞的萤火虫与不绝于耳的蝉鸣。
我的父母都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年轻美丽的母亲与稳重帅气的父亲，是他人眼中值得艳羡的一对。他们一定曾幸福的描画过两个人的未来场景吧，那么，在那些充满幸福与爱意的场景里，没有我的存在，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因为我是一个女生。
仅仅是这样而已。
——重男轻女，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是很可笑的词，但老一辈对传统的固执超乎年轻人想象。正如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女人为什么不能继承家族的布庄，奶奶亦无法容忍冠上自己姓氏的孙子竟然是个女孩，对母亲不假辞色，甚至提出要让父亲离婚续娶。这场闹剧最终随着第二个孩子的诞生而不了了之。
虽然那段记忆并不强烈，若算起来只存在于三岁以前。
然而奶奶一脸慈祥的给弟弟发红包，故意把我晾在一边，而母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这段场景却让我记了很久很久。
国中时期，表哥把我骗到屋子里，想对我做一些“快乐”“有趣”的事，以最后被爆打出血，而我自己却被罚跪在院子直至晕倒结束。
“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有错。”我倔强的说。
“都是你太激动了，表哥只是想跟你玩而已。”母亲低吼道。比起我的身心，违逆奶奶的话让她更加恐惧。
无论如何，面对至亲总是令我觉得尴尬。我总是在学校磨叽到很晚才回家，尽管他们从来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我，但母亲只会满脸笑容的给小介夹菜，父亲也只会斥责小介的成绩而已。这份“父严母慈”的场面，总会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十分多余。
我清楚的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
他们并非无理取闹的人，他们只是没有期待过我而已。就好像人们没有期待过老鼠、苍蝇、蟑螂……这些讨人厌的事物依旧存在这个世界一样。
对他们来说，我大概比老鼠、苍蝇、蟑螂这些东西要好一点……我只是太不合时宜了，就像夏天的棉被，冬天的凉扇，或者房檐下的乌鸦，不合时宜到让人生厌的地步。因着那份挥斩不断的血缘，他们既没法狠心抛弃，也没法甘心面对，只能干脆当做空气视而不见了。
然而……实在太让人难过了。
被同龄人仰望，被亲人嫌弃，这份感觉让我十分酸楚……想大吼大叫，想疯狂的撕毁眼前的一切。
相对于父母的冷淡，弟弟俊介却相当黏我，总是姐姐、姐姐的叫着跟在我身后，面对他单纯可爱的笑脸，我实在无法违心地把他视作应当厌恶的敌人。
这个世界存在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只恰好是其中一个倒霉蛋。所以我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把一切沉默的按捺在心中。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风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