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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雪里已知春信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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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未亮薛樱宁就醒了,想到要见父亲,喜得忙起来洗漱了,故意捡了件柔粉色改良旗袍穿,外头套银狐大衣,露出领子一圈小小玫瑰花蕾,自己梳了在家常梳的发式,别一枚七彩镶宝蝴蝶押发,便坐在床边喜孜孜等天亮。不一时兰嫂起来了,进来伺候梳洗,见她已打扮得喜气洋洋坐在那里,不由道:“嗳呦,哪里设了席面等小姐去坐?也太早了。”薛樱宁抿嘴一笑:“倒不是为做客。”兰嫂便笑道:“那我去把粥端上来。”
樱宁吃了半碗粥,只觉格外的香甜,又自跑到院门口开了门,探出头去看看,太阳还未出来,天地间皆是清淡的鸭蛋青,又跑回去再候着。停了一时,就听见有人敲门,忙拿了手袋出去迎到院子里,只见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礼帽的陌生男人对她微鞠一躬道:“我是检察厅史厅长的秘书王方德,奉命来接小姐。”薛樱宁忙道:“好好,我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走。”那人便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出门上了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樱宁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的慢,车窗外头逐渐车少人稀,才停下来。她下车一看,倒有些眼熟似的,举目一望,却看见不远处树林中露出些青灰飞檐,并佛塔尖顶,隐隐闻得梵铃声,原来父亲软禁的地方,就在北禅寺附近!便随着王秘书顺一条不大显眼的小路进去,半晌,只见一半旧的院子,门口三步一岗,站着不少荷枪实弹的兵,心里咚咚跳将起来,只见王秘书径直走到黑色铁门跟前,拿出一张手令给看门的兵看了,那兵便挥挥手,令人将门开了一半,容他们进去。
薛樱宁一踏进院子,只见满地枯草芜杂,一座砖砌平房倒还齐整,只是窗口吊挂下几根枯萎的瓜藤,在北地初日的金光里摇晃着。如此荒凉气象,令樱宁想起在家的时候,鼻子一酸,忙忍住快步推门进去,只见千真万确,父亲就站在窗前正看那朝日冉冉,不由带着哭音喊了声:“爸爸!”那薛舜明回过头,微微一笑,又往她身后看了看,仿佛平常无事一般,慈蔼道:“囡囡这么早就来了?你母亲呢?”
薛樱宁再忍耐不住,扑到父亲怀里痛哭起来。
薛舜明缓缓拍着她的肩膀,直到她歇了眼泪,方道:“你们几时来的北邺?尽尽人事便好,不必太过操劳强求。”薛樱宁直起身扶着父亲向屋内唯一的一把木椅上坐了,含糊答应。薛舜明打量她一番又道:“你母亲呢?我听说你们找了徐应钦,是怀仁他们打点的吧?他也来了么?”怀仁是表姨父的字,当日未出事时,两家是何等的好……樱宁把头一低将错就错道:“是的爸爸。表姨父……表姨父公事走不开,已经回南安去了。妈妈肺病犯了,不能来。”
薛舜明点点头道:“这样的气候,她的肺一定受不住。”说罢携了女儿的手道:“照顾好你母亲。我看,北地不宜久留,你们赶年前就回去罢。你的学业也要紧。我一切都好,无需挂念。”薛樱宁梗着喉头勉强点点头,再看父亲,脸面虽还干净,但消瘦了许多,头发胡子也很长了,身上一件宽荡荡的蓝布棉袍,越发显得行销骨立。环视屋内,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唯有桌上搁着一只粗陶手瓮,还插着一枝风干的野菊。樱宁不由又泪道:“连一本书都没有。”
薛舜明仰头一笑,用手指扣扣脑袋:”傻孩子,真正的读书人不必藏书,都在这儿呢。”薛樱宁低眉思量了一瞬,决然抬起眼恳切道:“爸爸,您再耐烦一阵子。我一定救您出来。到时候,宁儿和您回南边去。”薛舜明却仿佛不曾听见般望着远处,半晌方微笑道:“你听。”
樱宁不由仰头静听,极远又极深沉的,是北禅寺的晨钟传来,一声,一声,仿佛亘古已久。只听父亲又温和道:“生如逆旅。只要心无愧怍,就可随遇而安。你回去告诉母亲,我在这里极好,很清静,你们回了家,要好好过。”薛樱宁把头埋在父亲怀里说:“爸爸出来和我们一起好好过。”
静默了一阵,听得门上响了两声,又有声音道:“薛小姐。”薛樱宁知道是王秘书在催,欲走又舍不得,欲留又恐节外生枝,还是薛舜明先道:“回去吧,记着我告诉你的话。”薛樱宁盯住父亲的脸,眼泪又流将下来,但看他神态自若,似并不自苦,方能忍忍放下一半心点头道:“爸爸那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必操心我们,我们好得很呢。”薛舜明便送她到院子里,还幽默地道:“小姐慢走,请恕老父不能远送了。”说得薛樱宁掉着泪扑哧又笑了,又流下泪来。
出了院门,一位兵立刻将门关上锁了,樱宁打开手袋取出一沓现钞放在他手里道:“有劳了。”又走到站在一边的那个军官模样的人面前道:“长官,承蒙照顾,就是饮食上再丰富些,另外若我父亲还有什么需要的,比如衣服棉被,笔墨纸砚以及书本,还劳烦您再多照看照看。”说罢,将两根金条塞到他手里。那军官假意推辞一下也就收了,难掩喜色又故作矜持道:“这点小事,鄙人还能做主,小姐算求对了人。”樱宁勉强笑道:“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那便有劳了。”
车又回到施家花园,已近中午,门口却停着两辆军车,俟她走进便下来一位浓眉大眼气质英武的卫戍,却是顾丛桢,只见他走过来笑道:“薛小姐回来了,三少请您吃午饭呢。”薛樱宁正是满腔感激,忙跟着上车去了。
不一时车在街边停了,樱宁出来一看,面前是一座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西式建筑,门楣上写着:巴黎玫瑰。便跟着顾丛桢进去,乘了电梯,上到四层。一出电梯便一阵触鼻花香,穿过暗沉沉点着鎏金烛枝形壁灯、铺着厚厚紫色繁密花纹绒毯的走廊,来到大厅,不禁怔愣了一瞬。
眼前如花海一般,整层大厅的地面、窗台、茶几、餐桌、陈设柜、壁炉上都高高低低澎澎湃湃摆满了花,静谧无声,唯有花开,远处落地窗前,萧庭钧独自坐了一个位子在等她,此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薛樱宁望着他。仍然是那一双眼,在那令人心慌意乱的目光里,她不由一步一步穿过芬芳花海,走向他。
萧庭钧微笑替她拉开椅子,樱宁坐下环视周围,全是空运来的法国粉色大马士革玫瑰,娇柔馥郁,怕不有成千上万朵。半晌方道:”真美--也真太糜费了。”萧庭钧不答,只微笑道:”这花称你。”樱宁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低下头去。萧庭钧望着她,静静道:”还喜欢吗?第一次去你那里,你就在插花。”樱宁晕生双脸,微笑道:“你还记得。”
正说着,一行侍者上了开胃菜来。过一时又是第一道、第二道主菜,中间又有雪葩,吃着极费时。樱宁于是笑道:“好吃是好吃,就是要撑坏人了。”说着用叉子指着盘里的蜗牛道:“咱们就这样像它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吃去,下午课也不必上了。”
萧庭筠仰头一笑道:“那就索性逃课罢,我也逃了军务,咱们偷偷上林海雪原骑马去。”说罢为她斟了葡萄酒:“这酒烈,少喝一点,待会冷。”薛樱宁原不会喝酒的,此刻却举了杯子向他认真敬道:“这杯酒,多谢你帮我见了父亲。”萧庭钧也举一举杯子道:“异日你们父女团聚,我再替你庆祝。”樱宁听了,心中似喜似悲,无可对答,不由垂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萧庭钧讶然道:“胆子大,脾气大之外,还有酒量大。”薛樱宁被酒的热流一冲,幽幽叹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罢!”说罢又替萧庭钧和自己倒酒,眼见又饮了两杯。
趁着酒劲,樱宁再举杯道:“将来樱宁若有对不住三少之处,还请三少海涵!”萧庭钧看她已是两靥酡红,桃花烟润,两手擎着水晶杯,越发显得目如春水,发似墨缎,指凝冰玉,由背后的滔滔花海衬着,真不知美人如花还是花似美人,便微笑道:“你醉了。——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属于这里。你穿旗袍,就该在微雨江南。要是穿洋装,则该在法国南部的花海。我不能立刻带你到春天,就弄了这些春天的花衬你。但此刻你真在这里了,我又想带你策马到冰天雪地去。”
话音刚落,樱宁已站了起来,晃了一下扶住台子道:“那便去罢,有什么难?实话告诉你,在南安,我还有两匹马呢,”说罢嫣然一笑,百媚丛生:“你敢和我比试比试么?”萧庭钧眼中如有碎金闪烁,即刻站起来揽过她:“那就去。”
车出东门不远,便是萧庭钧往日骑马的场子,地方开阔,因不许闲杂人等进来,草地上还绵绵覆着层净雪。他们在屋内饮了半盏热茶醒酒,便有马夫牵了两匹马来,一匹是萧庭钧往日骑惯了的,另一匹体型较小而温顺,是预备小姐们来了骑的。薛樱宁一看见先跑了前去,便要认蹬先上那匹大马。马夫忙过来拦,被萧庭钧挥手赶下。
樱宁试了试,因身上的旗袍虽是改良过的式样,下摆还是紧小,十分碍事,一高兴索性解了袍子最下端两枚小玫瑰花蕾的扣子,露出一截着丝袜的莹白小腿来,翩然上去。萧庭钧亦上了那匹马,用戎装大氅严严密密将她圈在怀里。樱宁扭头斜睨道:“你干嘛上我的马?”萧庭钧见她酒意未散,微笑道:“你的马?它可烈得很,我护送你几步罢。”说罢回头对旁边的人说:“别跟着。”说罢两腿一夹,一抖缰绳,那马就直奔出去。
这是北国雪后一个难得的晶日当空、微风缓拂的天气,雪原如一幅画卷展开无遗,远处林海苍翠黝黑,尽是白桦松柏,昆仑岭的雪水分作许多细流,潺潺汇入原边的芙蓉江。萧庭钧带着薛樱宁策马驰骋,只觉得漫天的烦恼一吹尽散,说不尽的舒心畅意。樱宁生在江南,更为如此豪阔的北国风光所折服,像是浑身的枷锁都解开了,一路伸展双臂去迎着太阳。
萧庭钧恐怕冻着她,跑了一会便收慢了脚步,洋洋洒洒踏着,只听薛樱宁在前面道:“嗳,真想唱歌!”他不禁微笑道:“那你就唱。”薛樱宁张了张嘴又闭上,道:“我那些采莲小调,怎能在这里唱?我念一首诗送给三少罢。”说罢念道: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萧庭钧听了拧眉道:“怎么是送别的诗?”薛樱宁笑道:“三少可不是天下谁人不识君?”说完指着远处的苍松翠柏柔声说:“我们去那里好不好?我想看看北方的大树,说不好还有小鹿、小松鼠之类的。”萧庭钧不由笑道:“还有狼呢。待会你紧跟着我。”说罢又策马往林子去。
待到了山脚下一片树林子前,萧庭钧将马系在一棵树上道:“进去看看,不可走远了。”薛樱宁也不顾脚上的皮鞋,抬脚就踩着雪往里跑。恰巧里头真有一只小鹿在啃树皮上的旧藓,抬头一望,惊得回身便跑,樱宁喂了一声追上去,哪里追得着,不觉就走得深了,前后左右都是树木,枯枝上皆凝冻着一寸高的雪,遍地洁白,静寂无声,天地间唯有自己的呼吸和山泉的潺湲,还有偶尔雪压折细枝的轻轻一“喀”。山间清流上亦半覆冰雪,日光遍洒处,真正琉璃世界,灿然生辉。
樱宁仰起头,深深呼吸那凛冽的空气,心道怪不得古人说“澡雪精神”!
萧庭钧见她跑进林子去,忙就跟上来,半晌不曾找到,直到穿过一小片白桦向南一绕,蓦然看见她昂着头展着双臂,微阖着眼站在冰天雪地里。世界是白的,唯有那一张小脸粉红,以及如漆发上一只彩蝶振翅欲飞,整个人如精灵仙子一般,竟看得他一怔。薛樱宁发现他忙就垂下手臂,理理衣袖走过来,到面前顿住脚,羞涩一笑道:“别笑话我--我原没见过这么美的雪。”萧庭钧双手笼住她的双颊,看住那郁青的眉,熠熠的星眸,酒意未尽格外嫣红的嘴唇,心道,我亦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忽用力吻了上去。
薛樱宁像被烫到一样猛挣了一下也就不动了,皮肤是冰的,里头的酒意是炙热的,天地洁白,人身体里是火红的,那火红一直烧到四肢百骸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她。薛樱宁喘息方定,抬起璀璨双眸,两颊如火,微笑轻柔道:“萧庭钧。”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萧庭钧望着她,她又提高声音道:“萧庭钧。”见他那样望着她,忽又调皮起来,扭头对着山林大喊道:“萧庭钧!萧庭钧!”顿时山里起了回声,“庭钧,庭钧——”萧庭钧不语,只是猛然用手扳过她的下巴使她面对回自己,再次吻到那如花笑靥上来。
冬日天短,暮色绯红,逐一涂抹到林梢雪地上,林中纤毫毕现,雪面飞虹,一切拖着细长的影子,一面金红的落日如鼓,缓缓挂在林间。樱宁靠在萧庭钧怀里,由他用军氅拥着自己,轻道:“这比诗比画还美。”顿一顿又轻道:“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萧庭钧紧一紧双臂道:“你喜欢,我们改日闲了再来。”樱宁静静不语,良久方道:“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