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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门掩梨花深夜语 ...

  •   几日没上学,那刘医生一早一晚各来一次,现在烧是退了,人还是乏力,整天躺着。到底是娇养来的,从离开南安,心上熬煎,加上牢里那夜狠狠受了两次寒,病来如山倒,病去就如抽丝了。
      外头一直出着病殃殃一点太阳影子,雪白天消些,晚上又冻住,薛樱宁躺在床上发闷,不免思念母亲,又不敢打电话。待读两句书,又没精神。
      这日晨起正吃稀饭,忽瞥见桌上搁着一份前天的《明报》,便道:“哪来的南边的报纸?”兰嫂正拾掇床铺,听言回头笑道:“哎呦,我的忘了收。”樱宁“哦”了一声顺手翻翻,顺口道:“你不是不大识字吗。”
      兰嫂一愣,忙又笑道:“嗐,瞎看看,也识得几个的。”樱宁翻过那些政事新闻去看民生杂文的版块,看着看着忽然停住,半晌,方缓缓放下了。
      兰嫂收拾好床铺过来道:“小姐再用些吧?多吃病才好得快。”樱宁偏过头道:“不吃了。你都拿下去吧。”
      兰嫂微微一笑收拾了掩门出去,樱宁虚飘飘地倒到床上,心酸,忿懑,终于是……竟然这样快,也未免太快,表姨父就断定了薛家万劫不复,忙不迭撇清,赶着办“犬子许荪华与教育部参领千金廖秋荻订婚仪式”,昭告天下。世态的炎凉,她今日方真正领教了。
      薛樱宁中午也没有用饭,直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因彤云密布,那天色已渐渐黄昏,兰嫂方听见里头喊人。她忙推门进去,只见樱宁已换了一身新的折枝玉兰花样浅紫色旗袍,头发梳过了,神色安静,叫随便弄点吃的来。兰嫂道:“还有紫米银耳粥一直坐在小火上呢,现成的,就是不配酱菜。”樱宁点点头道:“就是它罢。”又轻轻自语道:“倒也干净。”兰嫂不解,自去了。

      又过了几日,天气依旧时阴时雪。刘医生见病情稳定,有一日未来。樱宁中午吃过药,一觉睡醒,外头灰蒙蒙得了,便叫兰嫂开灯,顺便把外头书架上无论什么书拿来一本。兰嫂忙答应去了,半晌回来,灯一亮,樱宁才看见后头还跟着个人,笑嘻嘻的,不是萧庭珂是谁。
      只见她穿着白色天鹅绒的洋装束腰蓬蓬裙子,上头系着樱桃红的呢子斗篷,头戴雪貂雪帽,鲜艳明媚,喜气洋洋的,怀里还抱着一大捧雪白绉纱裹的红玫瑰。樱宁便笑道:“你怎么来了?看到你,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可以消愁破闷了。”
      萧庭珂便道:“我可不是来给你解闷的?对不住,前些时晚上大冷天留你到半夜,害你生了病。这花送你。”说罢就近朝她脸上瞧一瞧道:“气色还好。”
      “不相干,我最近受冷也不止一两次,怪我自己不小心。”薛樱宁说着,又让茶,又道:“这花真好,这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从哪里得来。”萧庭珂忙吹开盏里的浮叶喝了一口道:“可算我心诚罢?真不容易得呢,我好容易求了母亲,在运送特别军用物资的外国专机里夹带的。现在烧退了吧?”忽然想到什么又道:“我才刚进来,怎么没见到你家里人?伯父伯母呢?”薛樱宁不禁一怔,低声含糊道:“家母病了,不便来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家父……最近不在。”
      萧庭珂点着头道:“都怨我,早该来看你,偏家里天天开茶会,还不是为了那程二小姐。你初来乍到的,想必没有相熟的医生,我让我家的医生来给你看看吧。”说着立刻站起来要去打电话。薛樱宁忙一把拉住,笑道:“已经好了,又叫医生做什么?不如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吧。”心内却知道刘医生并不是萧庭珂关照的了。
      她们俩有甚正经事讲,无非约好新近有什么新电影一起去看,谁的新衣裳出色,样子新式在领子还是袖子,萧庭珂又把班里出风头的几个女孩子的性情、家世讲给樱宁听,又邀她好了便来家里喝茶。
      正说着,兰嫂又引了一个人在门口站着,对樱宁道:“小姐,今儿换了个中医来了。”樱宁愣了愣,理理衣裳,只见一个穿蓝布长袍、年纪五十开外的人已走了进来,揖首道:“薛小姐,在下奉命来请个脉。”樱宁只得点点头,萧庭珂便让出床头的高脚绒面圆凳,那人道个谢便坐下拿出小枕头请脉。
      刚脉完,萧庭珂走进前觑了两眼道:“我说好眼熟,你不是前阵来给我母亲看失眠病的那个王什么蛋……王医生吗?”那人笑着拱了拱手:“在下汪淡人,四小姐好记性。”说着,又往樱宁面上瞧瞧气色,便到书桌上去写方子。萧庭珂忙跟过去看,边看边道:“听说你祖上是给清帝看病的,有这回事没有?你不是等闲不出诊吗,今儿怎么头疼脑热也瞧了?”那人但笑不语,手底下只管写,萧庭珂看着又道:“这都写的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你们这些中医,难道必写得草了才显得高明?”
      说话间那汪淡人已写完了,对萧庭珂笑笑,又对薛樱宁笑道:“小姐疾思损脾,恶寒伤肺,如今烧虽退了,症候却还在,好在底子好还不相干,按方子调养半个月,就可望痊愈了。”说完,也不喝茶,匆匆去了。
      萧庭珂拿着那方子仔细地研究,慢慢念道:“茯苓。什么地。什么什么。”不耐烦又看那最末是:“半月后,什么丸药,天王什么心丹。”说得兰嫂也笑了。薛樱宁微笑道:“想是半月后,要吃天王补心丹。”萧庭珂忙道:“这个我却知道,我母亲也吃过的,我拿给你吧,干脆方子我也拿走,让我家里人熬了每日给你送过来。你这儿就一个下人,忙不过来。”薛樱宁忙拦道:“我的好庭珂,这样的天气,那药拿来早冷了,再热药气就跑了,你还陪我安生坐着吧。”萧庭珂还要说,樱宁转了个话题,也就丢过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转眼就快六点的光景,萧庭珂瞧瞧窗外道:“讨厌,又下雪了么?”便要走,薛樱宁笑道:“病中没什么好吃的,稀饭咸菜不知闹到多早晚,我就不留你了。”
      萧庭珂走后,兰嫂果然端了清粥和四样小菜进来,樱宁吃了,兰嫂边收拾边道:“小姐无事的话,我就赶紧到街口仁藻堂去抓药去,明儿一早就要喝呢。”樱宁答:“你去吧,钱在外头螺钿小五斗橱里。”兰嫂答应着去了。
      兰嫂一去,樱宁觉得精神还好,就到前厅博古架上取了只素瓷双耳瓶,灌了水,准备把花插上。正寻了小剪刀理那花枝,又听见敲门。她只得丢了剪刀,披了件藕荷色白兔毛领的晨褛去开门,一行问:“兰嫂忘了什么吗?”一行开门。抬眼只见飞着零星雪花的暗影里却站着个戎装高大的人,看着她,先摘下帽子来。樱宁心里一阵打鼓,竟是萧庭钧。
      萧庭钧站了半晌方道:“薛小姐对待我这种军阀,也是如令尊一样,拒不欢迎吗?”
      樱宁这才醒过神来,忙道:“不,请进来。”萧庭钧回头给侍卫说了句什么,方跟她进到前厅。他往绒面沙发上坐下,把军帽随手放在茶几上,掸掸肩上的几星雪,见屋内陈设中西合璧,素雅方便,热水管子也极暖和,便道:“这里还好。”薛樱宁只站着。他又道:“你候在北邺,是为令尊吧。”樱宁点点头轻道:“是的。”萧庭钧道:“那就要多留一阵了。要等南边政府表态。”薛樱宁听了,垂下头来:“但愿父亲平安就好了。我无不可的。”
      屋里一静,樱宁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就有些紧张,就搭讪着道:“三少平常,军务很繁忙罢。”萧庭钧想一想道:“最近东线石松关和扶桑人的战事吃紧,南线牟家军也寻隙滋事,的确不轻松。”樱宁不料他真的认真回答自己,反倒不知道说什么,萧庭钧却忽一笑道:“当然,这也不过是忙着瓜分国家罢了。”樱宁一听,知道他是拿之前自己在死牢时一时拼勇的话开玩笑,脸早有点红了:“这……我是乱说的,萧家军抵御外侮,功不可没,否则扶桑人早打了进来,国人有目共睹的。”萧庭钧一扬眉淡淡道:“我迟早要把这伙狼狗赶出中国。”薛樱宁暗暗心惊,仔细看面前这人,英姿威严,想这三少倒毫无纨绔习气,竟真是将门虎子。
      萧庭钧也看住她,半晌微笑道:“你总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花吗?”樱宁忙收回眼光,低头说:“三少喝茶吗?瞧我这待客之道,连这都忘了。”萧庭钧道:“我不喝茶。我是来看你。”
      樱宁顿住脚,觉得他的言语里惯有人无法不听从的东西,那句“我是来看你”又似别有深意,不由撂下茶盏,红着脸“哦”了一声,一眼瞥见旁边自己弄了一半的花,便顺手继续剪那花枝。萧庭钧静静看着,晕黄灯辉下,她披着件素色晨褛,虚笼笼的,越显得腰身楚楚,脸瘦了些,小下巴尖尖的,水光潋滟的双目低垂,两圈睫毛轻轻抖动着,晕从双脸生,一头乌发在身后松松一挽,纤纤手指只顾摆弄花枝。这个情景家常到十分,闺阁气息亲香柔暖,令人卸甲似的一阵轻松。
      樱宁插了三四枝,忽又醒悟,把客人冰在一边只顾做事,更不是待客之道,忙又停下来,抬头正和萧庭钧的目光相撞,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身体变得太大,行动就要失仪一样。
      萧庭钧看她那样尴尬,不由微笑道:“薛小姐是南安人?”樱宁点头道:“在南安住得最久,不过我祖籍在苏杭。”萧庭钧道:“苏杭……”仿佛声音轻了许多,“我母亲也出生在苏杭。那边这会子是什么样?我小时候去过一次,不是冬天。”樱宁点头微笑道:“原来萧夫人也是生在苏杭的?那边冬天,很少下雪。我是来北邺才知道,什么叫燕山雪花大如席。那儿顶多有点雪意,山茶花红艳艳的,该开还是开呢。”萧庭钧摇摇头:“她不是生在苏杭。”见樱宁脸上有点不解的样子,便转问:“再过两三个月就到旧历年了。南边过年什么样?”
      樱宁一听这个,眼睛发亮,笑容顿时溢了开来:“过年啊,那可热闹了。老早的,母亲就督着宋嬷她们洗豆沙,磨糯米做团子。做成了雪白的柔柔的,我专爱负责用银筷头往那中心点一点胭脂点。还有花,水仙啊,梅花啊,茶花啊,都是老柳头,就是我们的花匠,在花房里养好久了,专在那天开。到了除夕,连我也准许喝一点酒——屠苏酒。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那一整个世界都春意盎然的。早春最有意境,不是吗?其实春节还在其次,最好是到了十五,逛灯去。那是红莲夜啊!偏大家都穿月白的衣裳出去,装作谪仙人一样的。我的丫头月香也是苏杭带来的,她会做一种西瓜灯,把暖窖里养的瓜瓜瓤掏了,又把瓜皮刮脱了,里头点一只白色小蜡烛,淡绿莹莹的,又轻巧,又亮堂……”
      樱宁一高兴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连苏白都冒出来了,看萧庭钧静静听着,双目柔和,竟又显出些伤感的神色,这才顿住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恐怕三少小时候早听萧夫人讲过了吧,无聊的很。”萧庭钧微微垂眼一笑道:“我没听过。你接着讲,我很爱听。”这时樱宁想到父亲身陷囹圄,母亲病重在床,往日热闹,都风流云散,如今只有自己一人,身陷险境,真是今非昔比。于是勉强笑了笑,把方才剪下的残枝笼在一处,轻声说:“倒也没什么了。”萧庭钧便道:“我让你说这些,勾起思乡病了。身上病还未好。”
      樱宁不由看他一眼,笑说:“我生个病连三少都惊动了。”萧庭钧静了一下,微笑道:“医生看得还好吗?”
      薛樱宁一怔,霎时明白那两位医生皆是受萧庭钧所托而来,心里渐渐跳得急了,头缓缓垂下去。她本就聪明,加之从小长得可人意些,被人追求这类事经过不少,面前这个人的意思,岂会不知?
      萧庭钧看她垂头不语,也就一笑,说道:“你坐下吧。”薛樱宁顿了顿,依言走过去,在他旁边隔了个位子坐下。萧庭钧看住她道:“今天应该庆祝一下。”薛樱宁不由道:“庆祝什么?”“自然是庆祝我们认识。”
      薛樱宁低下头道:“我们早就认识了。就是初见面就使刀弄枪的,多难为情。”
      萧庭钧爽朗地一笑,说:“那有什么,”说着忽然高兴起来,“我今天就教你使枪。”说着踌躇一下,伸手解下自己的佩枪放在乌木茶几上。樱宁见那手枪极为精致,擦得铮亮,幽幽泛着钢蓝的光,想必是爱物,忙摇手说:“我不学,哪有女孩子用这个的。”萧庭钧微笑道:“别的女孩子不用,你可是千里迢迢携枪来的,也这么说?这把枪除了我,等闲没有人碰过。你来,”说着,把枪放到樱宁手中,手把手教她:“这是弹夹,子弹是满的,这叫枪膛,上弹夹,打开保险,拉枪膛,对准目标,”
      说着,拉起她走至窗前,月光下见院子角落一只汲水的手瓮半埋在雪里,就绕到她身后,帮她举高枪对准那只手瓮,沉声道:“扣扳机。”樱宁使力一扣,只听“砰”的一声,手瓮依声而碎,惊得远处的栖鸦忒愣愣飞起一片,她则被后座力震得往后一倒,因她本被他笼在双臂之间,这下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前。院门同时“砰”得被踢开,瞬间呼啦啦站了一群侍卫,为首的顾丛桢失声叫了声:“三少!”萧庭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出去。”顾丛桢见他没事,双手扶着一个软软靠在怀里的女子,忙垂首不敢再看,立刻带了侍卫出去。
      樱宁只觉虎口震得发麻,头上也微微出了一层汗,不禁抚着额头。萧庭钧连忙收了枪,扶她到沙发上坐下,失笑道:“你这样,当初怎么携着枪到处跑呢?”樱宁不乐道:“我那是用来防身,吓唬人的,哪里就敢真伤人了?”萧庭钧笑着抚抚她的肩:“这本来就不是女孩子的玩意,不会就不会罢。你的胆子已经太大了点。”樱宁心想,不是你们萧家把人千里迢迢弄了来,我何尝愿意胆大。萧庭钧见她手指绕着衣带,低头不语,浓发微松,露出玉白的一段后颈,又有一缕温香,不知是鲜花是粉脂,不由静住未动。薛樱宁却觉得了,忙扭了扭肩膀说:“快松手。”说着立刻往远挪一点。
      萧庭钧自来遇见的女人,都是千依百顺,这时不免一怔。薛樱宁看他面色,也有些尴尬,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轻声说:“兰嫂出去买个药倒要这么久。”萧庭钧先是不语,然后立起身微微一笑道:“我一走她就回来了。”说着拿起军帽便往外走,樱宁远远送着,见他快步走到院子里背着她扬扬手,示意不必出来,头也不回去了。
      薛樱宁扶着门框站了,依约看见他一出院门就有人迎上来,呆了半晌,方回身将门闭上。进来歪身坐到卧室床沿上,怔怔用手捋那床帐的穗子,忽听兰嫂回来了,走进来笑道:“药买到了。小姐喝些橘子水不喝?上回那刘医生关照过的。”说着放下药便去洗手,剥了个花旗橘子,拿玻璃碾子去碾橘子水。
      樱宁垂首捋着那流苏缓缓道:“买个药倒要这么久。”兰嫂笑道:“嗳呦,早买到了,外头那些军爷不准我进来呀!”樱宁抬起头问:“你早知道医生是谁请的对不对?”兰嫂一笑,答:“管是谁请的,小姐总是有福就是了。有福之人不用忙,事事都有人替您想得周到。”樱宁说:“你下去吧。”兰嫂笑答了个“是”,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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