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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南风景旧曾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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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台,中军行辕。
这日天晴了,屋檐上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在日光辉映里一闪一闪。书房内大案上,铺着一张军事地图,萧庭钧此刻刚开完北固布防会议,正独自站着拿着一把放大镜弯腰细看。
门有规律地敲了三声,侍从室主任顾丛桢扭开门把进来,立正敬礼,朗声道:“报告三少!”
萧庭钧边继续看边道:“说。”
“昨儿的刺客审出来了,不费一刀一划,自己全招了。”顾丛桢将一张《明报》双手递到案上,三版最明显处是薛樱宁一张小照,穿着女校制服,正笑得神采飞扬。旁边黑体大字写着:寻女启示。
萧庭钧看了一眼,淡淡道:“怎么回事?”
顾丛桢挺了挺胸大声道:“报告三少,这是一出缇萦救父,刺客就是缇萦——这事您也知道,就是军费贪污案,昨日吴统制请客也是为捞中间一个人;这要被救的父亲您也认识,就是罪人之一,薛舜明。”
萧庭钧把放大镜搁在一边,拿起手边一支铅笔,边在图上做标记边道:“去年大帅访南,新闻上刚刊登了各界欢迎的消息,转眼就有个人在《明报》公告,澄清说自己并未欢迎任何军阀,”
“就是这个薛舜明。”
萧庭钧一听,顿了顿方道:“先关着。出去问问何厚积早上还有什么事。”
“是!”顾丛桢双脚一靠敬了个礼带门出去,须臾秘书何厚积进来说:“三少,今早的事完了,原定中午赴俄国公使的宴,我已替您改期……”
萧庭钧抬起头:“怎么?”
“三少,”何厚积垂下眼睛低声道:“今早雪岭那边来了三通电话您都没接,最后一通是大帅亲自打来的,请您中午务必过去用饭。”
萧庭钧直起身,把铅笔往案上一掷,那笔尖顿时断了,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
何厚积吓得刷得立正,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大帅说,今儿日子特殊,您父子二人必得同聚雪岭。”
萧庭钧一言不发走到窗前,负手站着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雪水,何厚积等了半晌,知道这是答应了,便轻轻出去阖上门,吐了口气,吩咐下面去备车。
雪岭位于北邺东南,芙蓉江自山脚蜿蜒而过。车走了约有一个小时才到山脚,因雪泥路滑,又盘山绕了一个小时,方到了萧家在此地的别墅积素山庄。大门前站岗的是萧帅的卫戍,见了萧庭钧立刻端肃敬礼,一个等候已久的近侍忙走上前来带路。
洁净的前庭右转,过两重院子,顺着鹅卵石漫的冰花小径出月洞门,笼头便是一株极高大的垂柳,因在寒冬时分,片叶俱无,只在风中斜斜着万缕千丝。拂开垂柳,现一片湖水,冰雪覆盖,残荷参差,顺着九曲桥涉水而过,步至尽头,便见一二层的旧式小阁,题作“剪水阁”。到了门口,那戍卫军官极恭敬地说声“请”,便立向一边。
萧庭钧顿了顿,直接推门进去,里面身形魁伟负手背面站着的人转过身来,面容不怒自威,正是江北六省巡阅使萧大帅萧北山。他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眼便淡淡道:“怎么不换身衣服。”
萧庭钧这才看见父帅今日穿着素服长衫,玄色厚底靴,戾气尽收,倒像个平常儒商的样子。萧帅回身自案上抽出一束香,又对他说:“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给你母亲上香。”
厅中已经弥散着浓郁的百合香的烟气,那南宋龙泉书房梅子青香炉已积了厚厚一层香灰,里头一束百合香星星燃着,就快到尽头。萧庭钧走至案前,看那一桢照片,相中人比他还要年轻,死人是不会老的,永远穿着短袄圆裙,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照片前供着一套《石头记》,还有一盏清茶,已经冷透。
不知道站了多久,萧庭钧忽得回身走到窗前往酸枝椅上一坐,解开戎装的风纪扣:“人已经死了,何必年年来这一套。”
萧大帅没有作声,自己将那束百合香点燃了,续到即将燃尽的旧香里去,“你母亲第一次从南边过来,才十六岁,就住在这里。她爱这个香熏屋子……后来她每次来,都仍住这里,你就是在这二楼生的,那天下着大雪……从那天起,这儿的一切就再没变过。”
萧庭钧紧紧握住酸枝木椅把手,手背筋骨尽暴,几乎要将木头捏出裂纹,生生逼回了眼中酸胀的泪意,冷笑道:“好一出英雄美人!当年您往南安向外公提亲,为何看中小的,却娶了大的?因为姨母是嫡出,帮你稳固了半壁江山,而我母亲却是小公馆里的庶女——若不是她死了,我也是庶子,这里就是我的小公馆!”
“你!”萧帅啪得一掌拍在案上,震得一应物事簌簌发抖,握紧双拳按捺半晌方道:“瞒你是为你身份地位着想。如今子女中你最像我,你二哥只知道调砖弄瓦,躲在外国不回来,这半壁江山迟早是你的!你姨母----你母亲待你如同己出,你是她亲妹妹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足?”
视同己出——只有他知道,那种拥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母亲”的感觉,永远莫名的空洞和孤寂。从小他宁愿跟着父帅去军营巡视,去靶场练枪,去野树林子里狩猎,也不肯和兄姐妹妹呆在家里。他以为勇敢可以驱散孤寂。直到十三岁那年霞山小公馆小姨娘失口说出实情,他才知道,或者说他终于证实。那小姨娘为此被赶出江北,永不许再踏入北邺半步。
“不足?我有哪些不足。如果父亲当初不硬把已经逃到玉蓝关的母亲逼回来,她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在这里。也许在南安,也许在苏杭,我也许现在是个木匠,打铁的,但定比现在快活。”
“不,你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最爱的东西,注定是这大好河山!”萧帅怒极,反而放松下来,“来上香吧。”那边萧庭钧却已刷地站起,豁得打开门冲了出去。
山庄门口顾丛桢正在抽烟小憩,见萧庭钧快步走了出来,忙扔了烟迎上去,看他面色倒是波澜不惊,便试探地问道:“三少,这么快就吃完了?”
“不吃了,走吧。”
山路延绵,芙蓉江挟裹着冰雪缓缓流动,江心光芒渐收。风幽云暗,天又下起雪霰子来,打在车窗上沙沙作响。车里空气凝冻,顾丛桢坐在副驾驶位上,偷偷回头瞧了几遍,萧庭钧都面无表情直直看着窗外。眼见车已上了大路,顾丛桢才张嘴欲问往哪里去,萧庭钧却先开口道:“那个刺客现在关在哪里?”顾丛桢一愣,忙回道:“还在特务二处的监狱里。”萧庭钧便道:“去看看。”顾丛桢也没敢多问,立刻示意司机往杨树林去。
北邺的特务机关设在西郊,俗称杨树林监狱。萧三公子忽然降临,慌得各位处长并监狱长忙出来迎接。萧庭钧快步往内走,顾丛桢对忙忙跟着的狱长说:“三少亲来提审昨儿抓的刺客,快前面带路!”监狱狱长一听,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领着一行人行至死囚牢附近,方哈着腰道:“少帅请留步,里头气味不好,恐熏着您,这儿有个茶室是鄙下休息用的,您先请移玉趾过去,人立刻就提来!”萧庭钧不语,顾丛桢道:“还不快去!”
须臾狱长亲自捧了好茶来,薛樱宁也由两个兵士押着前来。萧庭钧见她颜色雪白,摇摇欲坠,满眼惊惧,鬓发微乱,大衣也不知哪里去了,身上白底散浅青竹叶的棉旗袍一搭一搭全是肮脏泥灰,嘴唇仿佛咬破过,嘴角一点干涸的血迹,和昨晚的清妍模样迥然不同;虽狼狈至此,却还强自站有站相,在那抹衣服、理头发。不由地问:“用了刑了?”那监狱长忙笑道:“这样的刺客我们哪里敢越权审问,只有顾主任的人审过。”顾丛桢弯腰向萧庭钧道:“没用刑。怕是牢里吓的。”
萧庭钧方略点点头接过茶盏,淡淡问:“你要杀我?”
薛樱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只是微颤,眼里既惧且怒,监狱长喝道:“三公子问你话,还不快答!?死到临头了还不识相!”
她颤了一颤,忽然启口说道:“怪不得父亲常说,军阀是视国家为肥羊的禽兽,果然善逞武力淫威,无耻无畏,草菅人命!”
“你这……”那监狱长顿时要上前去扇她的耳光,被萧庭钧抬手示意拦住,嘴角渐渐浮起一点笑意:“有趣,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真是有有其父必有其女。”说着,刷得站起,左手将茶盏撂在桌上,右手电光火石间就卸了顾丛桢的佩枪,转眼人已走到门口了,“那我就给你个机会。”
薛樱宁被狱卒推着搡着跟上到了屋外,一行人站到屋檐下。那雪霰渐渐飞作鹅毛,冷风扑面,萧庭钧看了一会雪,忽然回身便把枪往她手中一撂。
樱宁只觉手中一沉,下意识地接住,慌得顾丛桢大叫一声:“三少!!”随行的几个侍卫瞬间将枪口对准了她。萧庭钧却气定神闲,指着院子里一棵白杨树对她道:“你瞄准了,打中那棵树,我就答应替你父亲想想办法。”
薛樱宁看那树距自己不过十米,努力静了一静,哆哆嗦嗦举起手中的枪。她已是将近一天粒米未进,又连受惊吓,一下子竟没举高,只得再加上左手,微颤着勉强去瞄准。然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一扣扳机——静寂,没有想象中的巨大枪声响起,她慌又连扣几下,枪仍然沉默。
萧庭钧正欲讥笑两句,却见她脱力般垂下了手臂,猛然抬头盯住自己,一腔眼泪似再忍不住,扑簌簌滴将下来,鬓边几丝乱发贴在雪白的脸颊上,也不知是泪是冷汗,整个纤薄的人轻轻战抖,只是说不出话来。
萧庭钧不由一怔,竟忘了刚要说什么,伸手想要扶她,在空中顿了顿,改道去解枪。她却死死扣住不放,那泪水一大滴恰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萧庭钧又一怔,到底缓缓掰开她的手指解下枪来。她的手很小,一根一根指头冰而且滑,像微雪天里的白玉蒙着一层湿意,半丝硬茧也没有。
薛樱宁抽噎一下,萧庭钧立刻放开手,轻咳了一声,转脸对顾丛桢道:“放她走。”顾丛桢为难道:“大帅常说,这种刺客宁可错杀一万……”话犹未完,只见萧庭钧已经走到雪地里去了,连忙跟上,萧庭钧顺手将枪扔给他:“她没使过枪,算什么刺客。”